“我调你来你就得来。你没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马班蹲着,是她们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东西。到这里来,穿白大褂,领工资,你不早就这样痴心妄想过?”那时她求他帮她谋个合法位置。现在她否认她有过那份痴妄。那时他已得了手,说:别躲了,不是已开过头了吗?头一次,你既知道我们的辈分为什么还自己送上门?你为啥在完了事才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从那一次,我一下子就不是人了!
她现在不顾一切地抵御他,说你再不放我我就喊啦。他说:“你喊吧,现在我们没辈分了。”那时她问:姑父,要不是我姑,你会娶我吗?他那时坚定地说当然,说他发誓。
现在他说:“结婚?我不配。你呢?你配结婚?”那时她就糖一样化在他的旦旦信誓里,让他吃尽甜头。现在她知道他把一切正道堵死,留了个洞让她屈辱地钻。
那时她倒下了。
现在她站起,杀开血路般冲出密封的屋。
没有,还好,没到最糟的地步。她出神地望着明净的蓝天。蓝天如镜,照出她越来越单纯的心。
G卷
又过一年。这一年跟前两年大体上差不多,没必要重复叙述。其实往后的几年也没发生什么令你兴致勃然的事件。一年年都会如上度过。所以我把这一年一笔带过,最大限度地省略了。值得一提的几件事是:
第一,布布在不到一岁时自己下了地,然后去咂老狗姆姆的奶头。姆姆早已没奶,被他连吮几天,乳房又鼓胀起来。布布在两岁时坐上马背,马想甩他下来,被他咬掉半只耳朵。
第二,场部建了奶粉厂,从女子牧马班抽调骨干。张莉李莉周莉被调走,又如数补进来三个姑娘,叫张英李英杨英。同前面的一样,只要她们一相互换衣服穿,柯丹就会把她们的名字喊乱。怎么说呢,她们就是舞台上那种跑来跑去串串场,造造气氛,给主要演员做做伴的龙套。既是一个集体,数总得凑足。也许她们也有某种特色,也有曲折故事,也大有写头大有看头,可我无暇了解。就这几个角色,已够我几头忙的了。
第三,在离草地三百里的地方开出座云母矿,许多知青都到那里剥云母去了。有人路过女子牧马班的牧点,对她们说我们一个月挣多少多少票子,这消息让她们听起来颇新鲜。
第四,是某牧村闹火灾。起火原因是牧民中有人成天想戴上一副城里知识分子那样的眼镜,结果弄到一副,全村人把它挂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认为这样大家都能站得高看得远。那副代表全体牧人视力的深度近视镜有天被太阳聚了光聚了热把一顶帐篷烧起来。牧人们被这莫名其妙的火弄得又惊又喜,竟没人去救。整个村子连同附近草场都烧个精光。女子牧马班,现已改叫“铁姑娘牧马班”赶去时,火已灭了。解放军正在那里分衣分粮。请注意,小点儿这时看见一个挎手枪、高个头的军人背影。
H卷
小点儿设法甩开了女伴们,独自绕回来。回来得再巧不过了,那军人正集合人马,准备出发。他在喊口令时嗓音显得很怪,冒了调似的,小点儿想。马也会“立正稍息向右看齐”。他开始训话,不断地打着手势,样子有几分粗鲁。他脸被烟熏得很脏,军装灼出许多洞眼。然后他发令部队开拔。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他未动声色,随队伍走了。
小点儿坐在马上,原地不动。她知道自己不该打搅他,他是指导员,不能当着全体部下对她有什么表示。再说她指望他表示什么呢?他们连最初级的默契也没有。
骑兵们很快消失在缓坡后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骑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将整个沉没下去。但他却在这时勒住马,掉转马头,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处。黑色的长腿顿河马与骑马人峻拔的身影衬在无垠的蓝紫色天幕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顶天立地。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他调整焦距,一直把她摄入自己胸怀。这是他对她唯一一次放肆的举动。
她不知道,他正用这方式将她拥抱了。
他从高倍数的镜头中,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含泪的眼。然后他不得不放下望远镜,走了。因为他不能脱离他的队伍太远。
小点儿不愿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后猛地转过脸。她的泪水滴下来,一串串连缀如珠。
你现在看见她流泪的模样了。这脸怎么啦?痛楚与绝望把她变得宛如别人。我突然发现她变老了,几乎成了个黄脸婆。她两腮深陷,这使我预先看到她死后的概貌;但我被这副骤然变糟了的容颜深深感动了。这上面没有半丝轻佻。她想,够了,他那样看我,看了我那样长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识了,别再靠近我。我已经知道你没忘我,不过还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怀念啊,营长……
小点儿回到班里时,帐篷里乱哄哄的。门口聚了一帮杀气腾腾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来本地人和外来户的冲突越发多了。有时甚至会真刀真枪地干,场部不得不求助于骑兵团,让他们调几十名骑兵在两方人马之间来次冲锋。这一回闹起来的缘由是一笔交易:知青拿香烟换牛肉,结果双方都发现上了当。香烟是白纸包换装到“大前门”的盒里,牛肉是带丹毒的。知青这次破天荒没被打惨,反过来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万一他真死对他们是不利的,因此他们准备抬他到场部医院去抢救,半路眼看要咽气,就塞进了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小点儿一回来,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给他打了破伤风针。知青们一哄而退:兽医说了,这牲口没事!
知青中也有负伤者,大腿挨了一刀。所有同伙都到那伤口上去接血,抹得满脸满头,纷纷上马,说:走!到场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让场里头头们看,本地佬把我们个个都打得头破血流。这地方欠了我们血债!他们真的像负了重伤一样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呐喊与血乎乎的人影渐渐远去。
一星期内,天天都有人跑来打探那个伤者死没死,有无死的希望。双方的人都要及时掌握他的健康状况,因为他的死活关系着事态的发展。十来天后,他一声不响地从铺上站起,康复了。他走后,毛娅惊呼她丢了一只白色回力鞋。
毛娅砍刺巴回来,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爱的白回力。因为布布常闷声闷气地藏东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东西。布布藏的东西连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来。但他藏一阵就自己拿出来,悄悄放回原处,那是因为他又对新的物件发生了兴趣。他这本领在一岁就无师自通:那次大红气球带来的空投物资始终无暇上交,一堆花里胡哨的小裤衩小背心突然不见了。大家静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认了自己对那些小衣物的确迷恋,但并不想偷它藏它。小点儿翻来覆去地想:是否是我干的?难道我无意之中、毫无知觉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静坐的三天里,她仔仔细细地反省,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久没偷过东西了。
沈红霞对两个隔世的女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瞧啊,这样丢人的事会发生在我们的集体里。她看见她俩也露出惊讶:原来到了你们的年代也不是人人都高尚的啊。
沈红霞用低哑柔和的声音说:“我相信每一个人。”
所有人一听这话都默默站起来,因为她实质上是说:每个人都可能干这种事。所以她们不吭声地打开自己的行李、被子褥子。最后在布布那个废弃的、磨光了毛的羊皮襁褓里发现了赃物。
从此他再藏东西就高明多了,任何搜查都无效。有次藏了柯丹的老皮鞭,怎么拧他的肉他都不动,眼珠东张西望到处转。因此毛娅就骂他:“喝狗奶长大的杂种!”布布一丝不挂的黑身体常拱在姆姆身边,与金眼、憨巴滚成一团。毛娅骂他杂种,他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姆姆老丑得不像样的奶头。
柯丹从马鞍上卸下刺巴,瞪了毛娅一眼,想发作却忍住了。第二天,毛娅出牧出了半截跑回来哭,说枪丢了。柯丹不动声色,手里正用牛骨头线拐子捻毛线。她把用碎羊毛捻的毛线全都染成鲜红,将来给布布织衣织裤织帽儿。她看也不看毛娅,说:“丢了?找哇!”
远处布布在和三条畜生嬉闹。一岁时他头一次强行去吮老姆姆的奶子,险些将姆姆掐死,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了他一口的话。
毛娅说:“班长,你别开这种玩笑!”
柯丹笑嘻嘻道:“老子没得闲,跟你开什么玩笑。”
毛娅声音尖起来:“就是你藏了我的枪!我把枪放在草棵上,睡了一会会儿觉,就没了!”
“好意思,钻到帐篷里睡觉!怪道头越睡越扁。”
毛娅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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