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娅声音尖起来:“就是你藏了我的枪!我把枪放在草棵上,睡了一会会儿觉,就没了!”
“好意思,钻到帐篷里睡觉!怪道头越睡越扁。”
毛娅突然破涕为笑:“就是你拿的!要不你咋晓得我钻帐篷里睡觉?”她冒着两个大鼻涕泡撒娇:“班长,枪还我算了,指导员规定过,哪个丢枪就关哪个禁闭!班长……”
这一来柯丹更嬉皮笑脸了。“指导员不会关你禁闭,你跟他不是‘海内存知己’过吗?”
毛娅僵了。柯丹又说:“找枪去啊。”
“就是你!”毛娅跳开一步,指着柯丹。一般她们准备顶撞班长时,都预先跳到她一拳打不着的地方。“哼!你你,就是你!……”
自从毛娅给叔叔的情书在全班公开,人们发现柯丹与毛娅的关系变得很怪。说不清是形影不离还是纠缠不清。过去砍刺巴这种重活是柯丹独揽的,现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娅,直到毛娅的手扎破,化脓,变得像她一样粗糙,她才会露出称心如意的安详。
柯丹对毛娅的哭笑哀求一律不搭理。一直闹到晚上,叔叔来了,柯丹一下子跳起来,对他飞快地说:“报告指导员,出事故了!有人丢了枪,咋办?”叔叔不摸情况,手一挥说:关禁闭。
柯丹大获全胜扭头去看哭稀了的毛娅。
“指导员的话你听见没得?”她洋洋得意地问。
毛娅用熟桃子般的眼盯着叔叔。叔叔不敢看她。你看见了吧:我受虐待其实是为你,我跟你脱了干系她还不放过我。你就留点情,好歹我给过你我的初恋。
全体牧马班的姑娘都被集合了一般,整齐肃穆地站在柯丹背后。被孤立的毛娅显得羸弱不堪,叔叔看出她的孤立的必然和由来已久。大家都在等着分晓。
“关禁闭。”叔叔重复道。声音极硬,极干爽。他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铁面无私赢得了她们空前的敬重与倾慕。
毛娅被关了一天禁闭,出来后不言不语又主动捧了厚厚的红色语录本读。这天人们发现她的语录本比任何人的都红。大家悄悄交换眼色,因为毛娅那呆板平直的诵读谁也听不懂。又过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给她的包裹。打开层层封闭的包裹布,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回力鞋。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毛娅却心窍顿开似的,高高兴兴地在班务会上宣布:她打算认真实现自己的诺言,立刻找个牧工结合。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以为她蹲禁闭憋的,憋出胡话来了。
许多年后,一个头发眉毛焦黄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着抱着牵着许多孩子,像个母猴子身上爬满小猴子。仔细看看,她并不那么老,一双大眼睛虽黯淡却天真。她敲开一户公寓的门,第二天主人对她说:脏一点倒没关系,就是小孩子哭得烦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从头到尾捂住,离开的时候,主人数了数发现她的孩子不够数。她说最小的被无意当中闷死了。主人还是想不起她是谁,依稀记得曾当知青的生活中,有个扁脸蛋大眼睛的姑娘。
刚从讲用会回班里的毛娅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缘故。伸出手来跟大家握,每个人都认为她的手比脸更白更嫩。原来她有一双会翘兰花指的手呢!后来她用这双手给叔叔写情书,后来又用它把情书当着集体的面撕掉了;再后来指导员叔叔从自治州回来,大家团团围坐,煮了只熏马鸡喝酒,毛娅站着,因为她们封严了每个缺口,她挤不进去入座;再后来,有次在放牧点的帐篷里,毛娅对叔叔说:我爱你,我真的想嫁给你。你什么时候娶我呀?马灯没点,帐篷里漆黑。毛娅叽里咕噜讲了许多有关爱情的话,就像在烈士陵园革命圣地念的誓词一样,像任何活人对死人的宣誓一样。叔叔没说话,但帐篷角落却发出一声窃笑,原来帐篷里还有另一个人。当全班轻蔑她、高度一致地疏远她时,她突然想起那一声窃笑,似乎不止一个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帐篷里,窃听她傻里傻气的爱情誓言。
“八一”节开军马场与骑兵团的大型联欢会。当地人和外来户怒目相视,中间隔开很宽的一条沟壑。毛娅从中间通过,走到场领导身边,把自己的愿望讲给他们听。他们先是诧异,后是痛心,最终握紧她的手,说:好姑娘!
小点儿望眼欲穿地在绿色阵营里寻找那个长腿高个的身影。他坐在队伍最后,身边坐了位穿军装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感觉就知道她属于那种体面人家的本分女儿。
他这个年龄自然是该有未婚妻的,小点儿心想。他看见她了,却又像前几次那样,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平常的陌生人。小点儿从他身边走过时,手里拿着一枝多头向日葵,她从花盘里抠出完全空瘪的葵花籽来嗑。她随随便便,浪里浪气干脆就别再给他留什么好印象吧!
营长没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齐看着空白的银幕。她又从他身边走回,营长却转脸跟身边的女军人认真谈着什么。
该结婚了,营长在昏暗光线里看着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脸,就像素日对自己说:该出操了,该开会了,那样平常和平静。平静平常的关系一向是最稳固牢靠的联姻。不是吗?谁的感情世界里不藏有终生不息的隐痛呢?
空白的银幕开始亮了。几千牧工、知青、军人都骑在马上,银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马。小点儿突然发现营长借着银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备已痴痴地看了她很久。
营长和他的未婚妻来拜访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个年代的女军人在我印象里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有明显的优越感和营养充足的大脸蛋。我认为他们很和谐,没什么必要拆开他们。但我发现营长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散神,因为他看见我屋里还有另一个客人。一个娇小美丽手拿一枝多头葵花的女孩。她见他们进来,就向我做了个告别的暗示,走了。她与营长擦肩而过。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了,营长想。
他难过了?难过就好,我要的就是让这男子汉揪心、心碎。我要让所有的幸运儿在一帆风顺中总有那么点不如意。不然这世界还有个写头吗?
她在电影开始时离开了联欢会场,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赌咒般低声对她说:“你要倒霉了,居然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抛头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声:“姑父。”
“我会倾家荡产贿赂有关的人,让你堂皇地当上一名正式兽医助手,我帮你重新伪造一份履历。你高兴多大岁数就多大岁数。”
“伪造?用不着你。我不给你当助手。”
“你行过凶,作过恶。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细,你就完。”
“我不会给你当什么狗屁助手。”
“你别忙走。不靠我行贿救你,你靠谁去?你以为你跟着她们到处放马就能躲过一辈子?”
“我不会给你当那个不要脸下贱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静点。别人在看我俩了。这样拉扯算什么?再听我最后一句话,结婚。老子豁出去了,一个混账男人要巴心巴肝爱一个小贱货有什么办法呢?跟这小贱货结婚还不行吗?”
小点儿呆住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他,充满绝望的感动。她对自己说,怕是只有这一条生路了。不过我舍不得牧马班。真的,她不晓得她怎么会这样丢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马,那些日子……
联欢会结束后,他们唱着电影插曲回牧马班。忽然之间,她们唱歌的嗓门大起来,变成了狂喊乱叫。一群骑马的姑娘就这样在空旷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咙地唱。因为她们同时都看见了那只驴,但每个人都不想提示这点。
驴又伤感又阴险地看着她们每个人。
在这之前,有次她们在白河里擦身,驴来了。大家都停止了动作和嬉笑,老杜望它端起了枪。那次没把它打死,事后人们取笑老杜:驴又不是狼,拿枪打它做什么?
再往前,布布刚会骑山羊骑老狗那会儿,有次骑回个东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驴骑回来了。
再往前是前年刚迁过白河那阵,牧点上的马群似乎在围攻谁。几个姑娘分开一层又一层的马,发现正中央站着孤苦伶仃的驴。
沈红霞被两个人请到场部。场部有了座小楼,一个星期前开联欢会时还没有它。两个人是军人,对她说:“你就从这楼前跑一次,骑着你的红马。”她跑了一次。两位军人向小楼看一眼,又对她说:“再跑一次。”
连跑几次,她渐渐看见小楼的玻璃窗里有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她顿时明白发指令的不是两个军人。“现在你不要骑马了。”
她尽量利索地跨下马,老寒腿闪了一下,摔倒了,两个军人上来扶她,但半途又改变主意,看她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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