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牦牛不用车把式驾车,装上尸首,你还没给它们甩鞭子呢,牦牛自己都认识路,自己驮着尸体就往干河滩上走。”还有一次他说:“死的人多了,来不及好好挖坑,把沙盖上就行了。来一场大风,沙就给刮跑了,尸首一排一排的都露天睡着,太阳一晒,味道十几里外都闻得着。”
婉喻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很快判断出他们的对话和她无关,便一心一意地用小木勺挖她的冰淇淋。她当然不会听出,老的和小的对某个特定称呼都是小心的,小的管它叫“你们里面”,老的管它叫“我们那里”――这是他们近一年来形成的暗语,或说专门用语。一方是避免揭短,另一方是粉饰羞辱。
“那你们里面还有什么?”
“有天鹅,大雁,狼,黄羊,野驴。”
“还有呢?”
“还有狼毒花,好看得很。长在草地上,就像插在花瓶里一样,喏,这样一束一束的。”他用那双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手比划。
“你们里面有没有医院?”
“有,医生有好几十个呢。你们外头有的,我们那里都有。”
学锋发现阿爷的话里,越来越缺乏她希望听到的愤怒,哀怨。不到一年,他甚至不怎么讲“那里面”的坏话了。她觉得他想给人一个感觉,他这二十多年的无期徒刑生活过得没有太不如人。最近钱爱月上了鱼贩子的当,买来一条肚皮上涂了黄色颜料冒充新鲜的黄鱼,阿爷在饭桌上就怀念起青海湖的鱼来:“那些鱼的肚杂都比这里的鱼肉还鲜!”冯子烨回他:“恐怕你们在那里面只有鱼肚杂吃。鱼肉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对于这类揭露性的语言,阿爷可以是个聋子。
“我们那里的外科医生还给调到西宁去做手术,因为他是北京大医院的医生,打成右派了,所以下放到我们那里,给我们动手术。我的领导,姓邓,人可好了,得了癌症,西宁的医生都不敢给他动手术了,把他送回来,结果是我们那个北京大夫给他动了手术。”
阿爷的口气中甚至还有几分炫耀。学锋觉得他的炫示欲有点过分,需要打击一下。“你们里面那么好,呆在里面好了,为什么还要回上海来?”
老头愣住了。他没有料到孙女会这么不留情面。学锋在多年后,尤其在阿爷去世后,会一次次为自己当时的无情不寒而栗。她看见自己那句话在老头那里引起的效果。一记耳光的效果。
“假如不是为了她,我就不回来了。”他看看身边的婉喻。
学锋倒是有了一点被刺伤的感觉。阿爷这句话似乎在以牙还牙:我又不是冲着你回来的,你们和我早就各管各了!学锋觉得自己对老阿爷和父亲母亲有区别,和哥哥也有区别。尤其最近,尤其今天,她那么向着老头,而老头居然公开叫板,他就是为了祖母一个人回到上海的!其他人对他,统统无所谓!
“反正阿奶又不认识你了,你为她回来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呆在上海?”学锋也不饶他。
“她会认识我的。”陆焉识又看看冯婉喻。
婉喻也看他一眼。她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冰淇淋,掏出洗得半透明、印花已经模糊的手绢,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指,然后把手绢递给焉识。
“阿爷,你真的只为阿奶一个人回来的?”
“嗯。”
“那小嬢孃呢?你不是顶欢喜小嬢孃吗?”
陆焉识不说话了。他被戳着了痛处。学锋用牙齿撕咬那个吃冰淇淋的扁平小木勺,齿尖将木头扯成丝,再吐到地面上。这么脏的地面不配她为之遵守爱国卫生信条。干净的地面她也不喜欢,因为太干净就是拘束。她正在这个讨厌的年龄,破坏点什么,小小的犯罪都是游戏。刺伤一个人也可以平息她心里莫名的躁动。东捅一下,西戳一下,看看能戳出什么效果来。未知和意想不到的东西,都是她所等待的。
“你、你的小嬢孃在你这个岁数,跟你一样的,心里喜欢哪个人,同情哪个人,嘴上一定要刺刺他的。”老阿爷笑眯眯地看着学锋。
但学锋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是少女时代的丹珏。
这句话出乎学锋的意料。你以为老头子木呆呆的,在荒草地上待久了,话也讲不好了,也不太通人性了,其实不然。学锋这时候发现,他刚才对于她的总结是预言式的,超验的。他对于学锋的懂得早于学锋自己,早了许多年。学锋需要许多年,需要透彻的人格成熟才会承认老阿爷是根据同一基因提供“内部参考”懂得她的,因此才懂得得那么精辟。
第三十四节 相认
到了我祖母冯婉喻连她的小女儿丹珏都不认识的那天,我和祖父陆焉识的关系已经是“死党”级了,虽然我表面上不让他看出来,我其实特拿他当回事。他开始给我推荐书籍阅读,介绍古典音乐曲目给我,那是他的挑唆方式。他不动声色地挑唆,把我和正在流行的迪斯科、邓丽君离间开来。阅读海明威和福克纳也是这样,他并不讲翻译家的坏话,一个贬低的词都没有;他只是从中译本上转开目光,再把两束浑浊的目光放远,有点拿腔拿调地背诵着原文。这样,他也就成功地离间了我对于翻译家的信任,我开始写信请求大姑母冯丹琼替我在美国买原著,再海运到上海。
我祖母冯婉喻把冯丹珏认成陌生人是她失忆症的又一个飞跃。
1980年夏天,丹珏参加中国科学家代表团到美国访问两周,回到家婉喻对着她就来了一句:“侬好。”丹珏浑身的血都凉了。接下去的几天,丹珏不屈不挠地一次次和婉喻进行母女相认,一次次向母亲自我介绍,摆出证据,证明她确实是那个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从小姑娘生活成老姑娘的冯丹珏。并且,冯丹珏还要和母亲向着未来生活下去,母亲最好接受她,尽快地熟识她,以便她们在一个屋顶下把日子往下过。丹珏从美国回到家那天,陆焉识也耐心地一遍遍地替丹珏作证:这个拖着大旅行箱进门的中年女子不是不速之客,用不着忙着泡茶,切水果地款待。婉喻似乎更信任陆焉识,他在丹珏脱下美国的姐姐送的裙子式长风衣,又拿出几块衣料时说:“喏,你看,这个不是小囡囡是谁?两礼拜前她出国的时候,你不是叫她帮你买美国衣料吗?”
婉喻终于恍然大悟地一扬眉毛(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恍然大悟),脸上肌肉渐渐舒展开。
“你也认得她的,对吗?”婉喻指着丹珏问焉识。
知道焉识也认识丹珏,婉喻点点头,心里似乎有底了。焉识已经是她离不开的伴儿,每天早晨天刚亮她就会在阳台上等他,下雨刮风都不例外。焉识也是风雨无阻地按时到来,陪婉喻玩玩两人的牌戏――同一种玩法他必须天天教她一遍。然后他读书或读报,她便静静地在一边陪着,或打打瞌睡。他们隔一天就会出去逛公园,吃饭。婉喻越吃越少,但坐在一个环境不错的餐馆里,她心里似乎出现了什么故事。那些故事她无法理出头绪,再把它们讲出来,但谁都能看出她的记忆活跃起来。陆焉识从这年的五月开始得到民政部的补发工资,每月有一百二十六元,除了他贴补儿子一家的六十元,剩余的钱够自己和婉喻坐几次雅致的餐馆。这里说“坐餐馆”比说“吃餐馆”要来得贴切,因为他们吃得太少,只点一个菜,或者一客点心。他们吃得那么少,服务员白眼来白眼去,话也很难听。焉识不去理睬他们;他在白眼和难听话里生活太多年了,好听话和正眼看他倒让他觉得可疑。
这天他们坐在国际饭店的中餐厅里,焉识对婉喻说:“昨天夜里你又搬家了?”
婉喻笑而不答。
最近婉喻有了个新本事,过三天五天就能把客厅的家具和陈设重新搬一次。她总是在夜里完成这类搬家。再重的家具都难不住她,她有很多妙招可以使红木八仙桌移位:她在四个桌腿下各塞进光滑的杂志封面,推着桌子滑动一小截距离,滑出那四张封面,再重新将封面插到桌腿下,如此重复,最后能把桌子移到房间对角。常常在第二天一早,从卧室出来的丹珏会看见一个完全变样的居家格局。你从来问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搬个没完没了。她心里似乎有个布局图样,她一直在依照心里那个图样布置现实的空间。但她似乎一直无法把现实的空间摆置得和心里那个图样吻合,因此她总是搬家不止。丹珏疲惫而无奈地笑着,向焉识告婉喻的状,说她如何吵得楼下邻居半夜睡不着。每当此刻,焉识就特别渴望看透婉喻心里的那个家居布局是怎样的。
“你告诉我,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搬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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