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姿势就一遍遍重复它自己,重复得孙丽坤筋疲力尽。
青年这天和孙丽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相碰一样,都
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
入深渊。建筑工们在他俩对视的几秒钟里看见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动。她两只眼
又在充电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建筑工一边对着沙坑撒尿, 一边唱: “管他麻不麻,只要有
‘欧米嘎’”。
青年开口了,对撒尿的建筑工说:“畜生。”他声音软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人都使劲在想北京话的“畜生”是什么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却是不懂这听上
去很卫生的北京腔。
“说哪个畜生哟?”建筑工说。
“没说您呐。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静冷淡。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
样,每个字都吐得清洁整齐。早晚都刷牙的口齿才吐得出如此干净的字眼,才有这
样纯粹的抑扬顿挫。
三十来岁的建筑工猫腰掬一大把砂石,对青年做出投手榴弹状。青年一动不动,
单薄的眼皮窄起来。
“你试试。”青年说。
建筑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湿的沙石更有热度和分量。他重新拉开投
射姿势,却微妙地向后撤退。
“你要敢动,明天这儿就没你了。你试试。”青年说。
不为人知的版本孙丽坤快要忘掉那个被建筑工叫作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点慌,
有点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没什么好事情让她去想。忘掉他她心里就没一块
好地方了。过去,她心里净是好地方,一块块的都没了。不是她丢了它们就是它们
丢了她。她的心里没那么大的地方,爱她的男人太多,她搁置不下他们全部,只有
不断地丢掉。她不知道男人们被她丢掉后会对她干些什么,会说她些什么。知道她
也不会跟他们计较。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舞动的胸
脯,爱她的长颈子尖下巴流水一样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她自身是什么?
若是没了舞蹈,她有没有自身?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如用舞蹈去活着。活着,
而不去思考“活着”。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丝头发梢都灌满感觉,而脑子却是空
的,远远跟在感觉后面。
她的心里尽是好地方。都没了。最辉煌的那些先没有了:领袖们怎样迈着八字
步走到她面前,以他们暖和而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长者才有的动作拉拉她的辫
子,摸摸她的头顶,她全忘了。她怎样从国际列车上走下来,胸前别着奖章,少先
队员冲上来一个兵团,给她献皱纹纸做的花,她忘得没了影子。她心里还剩些不太
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车怎样被撞倒,她怎样摔得半个脸都是泥水,爬起来仗着雨衣
和泥水的掩护和人比着骂“日死你先人!”比着用最形象最别致的词重复那桩先人
为繁衍后人必须做的事。有个声音轻轻冒出来:“她是孙丽坤!”回头望去,她看
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样,眼睛里充满坍
塌的虔诚。小女孩是孙丽坤最后忘却的。
就在孙丽坤终于忘掉了青年的那个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进来了,手上的
大棒给她端成了三八枪。
“孙丽坤,有人找你。放老实点——上面来的!”
她正让一根自制的烟卷熏得满脸涕泪,这时顾不上听女看守的训诫,一巴掌推
开窗子,对建筑工喊:“狗日的!…………”
建筑工们看见她的红鼻子斜眼睛马上咕啊咕地笑起来。他们在给她卷烟时,往
烟锅巴里掺了熏蚊子药。
“孙丽坤,严肃点!北京派人来调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蚁蛀空的
地板。
“调——查嘛!”她说,音调拖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哈欠。
“中央来的!”
“来——嘛!”她把脸搁在洗脸毛巾里应道。毛巾让污秽弄得坚硬,张牙舞爪
悬在一根铁丝上。她“呼噜噜”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铮铮如铁的毛巾好好在脸上
锉了一锉。抬起头,她不动了。
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带一
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乌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她顿时感到了自
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
下,青灰色的桥石已附着着厚厚的黯淡历史。
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抑或道歉,抑或托辞,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
小角落。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
次。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追光打下来,她便是近乎裸体。她当时就
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下台”的动机是什么。
一个如此的青年,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如此一个意外,一个她无法认清却
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猝然离开“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个空间的“冷
场”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之极。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
落,不是为了更衣修发,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
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目顾盼,寻
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站了许久了,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屋里的寂静已
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听得见他在这场中
打量整个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是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丝上
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结痂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
动声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
暗中完成。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
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她仍穿着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给了她一副永久
性的屈膝姿态。她却是与猝然下台前不一个人了。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颏再次
游动起来,划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神情中却出
现了她固有的美丽。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她
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那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
般的冷艳孤傲已复生。
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为自己点上了烟,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他下意识站
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水是鲜开水,茶是副
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
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女娃陪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他说,别叫我首长,我
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他说。声音不壮,和他人一样,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
就剩下他和她两人时,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畅之极的手
指线条。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楼下建筑工唱:“…………居
委会为我们来放哨,治保会为我们扯皮条…………”他和她都没转脸。一块土疙瘩
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
她便也去看。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与建筑工搭讪打诨,互掷东西。
她起身关上窗,掸净桌面。其间他问她答,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她回到
椅子上坐下,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听她作简单陈
述时手指尖动作。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罪状”讲
得生动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
疵。她说到她和那个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艳遇时,他正将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搁。他忽
然变了卦,将它们拿起,微蹙眉头地定在那里,似乎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从来没有男
性有这样的眼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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