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
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觉得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
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
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
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
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的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
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
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
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
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钮扣的。她脱下年代悠
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
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
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
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
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
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
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
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
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
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
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湿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
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
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水里看去,那张男孩
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邪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
结束前,只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
官方版本(之三)
S省革委会保卫部:
经过北京市公安局全体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户籍部门全体同志的连续奋战,在
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查出:宣武区有一名徐群山,65岁,退休小学教员;海淀区有
一名徐群山,八岁,男,玉泉路第二小学二年级学生;东城区有一名赵群山和一名
乔群山,均为十五岁,男,从未离开过北京;西城区有一名徐群珊,我们对其做了
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
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
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
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
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
利夫人》之类的黄色淫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
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交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
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
○年底去S省, 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
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
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
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
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北京市公安局
民间版本(之三)
据说住一百六十号病床的那个中年女人老早是满有名气的演员,跳舞的。人们
眉来眼去,说,哦,跳舞的,叫什么?姓孙吧?好像是。拍过电影的!哦,拍过电
影的。没听说过。现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华。
据说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楼顶平台上,把脚放到头顶。难为她了,这么一把岁
数。
据说,有天早上值班护士哇啦哇啦朝楼顶上喊:“一六○床,下来下来,有人
找!”
这个叫一六○床的女人跑下来,面色马上白掉。护士指给她看那个坐在她床上
的一个女孩。也不算什么女孩了,有二十好几了。姓孙的是外地人,从来没有亲眷
朋友来看她。从来也不跟病房里的人多搭讪。来一个人探她病,她激动的面孔也白
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孙姐”。那是后来人家听到她俩这样叫的。
最早一六○床是蛮怕她的样子。女孩子长得不太好看,头发短得不男不女,走
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蓝毛料列宁装。这个年头还有人穿列宁装?不是古代人吗?
料子不错的,是刚解放英国人洋行里的那种哔叽。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来看她,常常同她到楼后面那块草地上,摊开一块塑
料台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个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这种好东
西很多年都没见过喽。两人亲热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牵
手。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子来了两三个礼拜,闲话就有了。说她们俩相互看的时候,
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对,讲话声音也不对。有一回一六
○床在睡午觉,这个叫珊珊的来了,轻手轻脚坐在床旁边,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
病一样,不知羞耻。
据说同屋子的七个女病友都怕起来,都不敢在她面前换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去看电影。芭蕾舞《白毛女》。她们俩看到一小
半站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珊珊嘴里咕噜着北京话:“什么玩艺儿。”
她那“儿儿”的舌头听上去蛮横,还傲慢。据说两人手搀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
尸房旁边的树林子。她们俩人常去那个树林子。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终于有人觉悟了:这个珊珊说不定男扮女装!两个人到小树林子里面搞腐化去
了!
这天三个护士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里。据说
六七个女人在护士指使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抓摸出的
结果是:叫珊珊的人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再往后大家对她们俩丧失了兴趣。再亲密、再钻小树林都没看头了。女人和女
人有什么看头?
七四年冬天,一辆红旗黑轿车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后护士们才贼
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
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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