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
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六)
还是那个晚上。她体内的痉挛一阵小于一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露着。她
想跳起去抓摊散一地的衣服,同时悟到:即然这里没有异性,她还有什么必要遮掩
自己?接着一个相反的醒悟闪出:即然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有什么必要赤裸?赤裸
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是个乏味的重复。走进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体中,
在那些肉体的公然和漠视中,她个体的赤裸化为乌有。她苦思一个同性的手凉嗖嗖
地摸上来意味着什么。她苦思什么是两个相同肉体厮磨的结果。没有结果。她对不
再叫徐群山的年轻的脸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没有出路。像她躺过的一个个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后后她已得到解释:一个女孩倾倒一个美丽的女舞蹈家,
不是很可理喻的吗?她告诉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
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一个女性的玩弄竟比十个男性更致命。因
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无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对两性间情爱的陈腐、
定规的理解刹时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张性别似是而非的年轻的脸上
啐了一口。她以为结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天的苦思后进入了真正的空白。遥远、遥远地,她听见谁在
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续了一年多。
然后她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充满思念的梦。她躺在冰凉狭窄的铁
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蛛网在空气中游动。她不知该拿这份似是而非的思
念怎么办。全身又变得无比的敏感,曾经所有的触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开始恢复舞蹈。看着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渐渐圆润起来。
这时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床!…………”
又来了,这回大致是个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肤,头发还是短而整洁,后来发
现这是个全须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里俗气地叫她“珊珊”。
自从这个人被公认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挤在一张窄床上:
珊珊、孙姐。她觉得整个事情里只有一丁点丑恶。珊珊起初对“珊珊”这称呼哈哈
笑起来。她坚持叫下去,她渐渐变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渐渐回到了她身
上。她不再是个造做的北方小爷儿,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爱抚和保护也纯粹是
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软、微妙、温暖。
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她问她
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乐。她现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辞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说:那时
候多可笑,别拿那时候当真;该当真的是眼下这个我。
“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说,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种笑,
“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联、插
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我是
个女孩。”
她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说一切是从看见她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她路过这城市去看
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研究的父亲。她一眼认出她来。十二岁的癞狂突然回来了。她
突然意识到,那癞狂和她前后所有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她叹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她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
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要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
似的?”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她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
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
她亦把她当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
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
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歌舞剧院派人来接她出院。告诉她她平反了,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前著名
舞蹈家”。
离开上海,珊珊没到站台上来送。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该有珊珊的。
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双双泪眼就是珊珊诀别的泪眼。她多
想看徐群山惜别的泪从珊珊眼中流出。
官方版本(之四)
〔《成府晚报》特稿,1980年10月15日〕
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在她独舞晚会开幕的前夕,孙丽
坤同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从10月16日开始的“孙丽坤独舞晚会”
将在滨江剧院拉开序幕,这将是全省第一次举办的个人演出晚会。
孙丽坤同志曾是享誉全国的著名舞蹈家。虽然已进入中年,却坚持苦练舞蹈基
本功,有时她的自我训练竟长达八小时,为青年一代演员树立了优秀的榜样。她削
瘦但精神爽朗,谈话中她不断发出率真的笑声。当我们问起她曾患过的神经关能症,
她爽快地告诉我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在舞剧团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她
早已痊愈。
她十分健谈,从她事业的振兴谈到她的个人生活。她听我们说到“媒人踏破门
坎坎”时,开朗地大笑,说:“哪有那么严重!都是些熟人热心!…………”
接下去她谈到她和未婚夫认识经过。她暂不愿透露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说他
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也对她舞台下的生
活万般体贴。在她中午结束练功时,他总是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骑车从学校赶回,
为她送一饭盒她最爱吃的绿豆凉粉;暑热期间,他省下少年体育集训队发给他的消
暑食品:冰镇酸梅汤或冰糕,用保温瓶提到舞剧院的练功房。孙丽坤在谈到这位心
上人时脸上始终带着深情的微笑,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满意。她对他的人品赞不绝
口,说他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虽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
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
孙丽坤说等舞剧院一分配给她房子她就结婚。她充满希望地说,新的宿舍楼已
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迟明年夏天,她就会分到一间新居室。说到这里,她眼中
露出幸福的憧憬,并邀请我们到她未来的新房去做客。
我们祝愿她在舞蹈上迸发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获得她应得的温暖和幸福。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个下午,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去接一个北京来的
长途电话。
“珊珊吗?”她问。
那边快活而痛苦地笑了两声:“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
会的介绍了。还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嗯。”
她想问珊珊,你干吗不来看我?但她没问,那会让两人都不适。她们之间从来
就没能摆脱一种轻微的恶心,即使在她们最亲密的时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渐渐脱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统一和谐地运力。珊珊
或许还看见,演出之后人们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几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于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
…………”她顿时想到自己在政治学习时笨拙地戳毛线针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
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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