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也虚荣;每次开家长会;小环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烫发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着旧货摊上买的表;同学们说:“你妈像黄梅戏剧团的(那是孩子们最高的审美标准)!你妈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钱哪?”孩子们总是很自豪;从来不揭穿他们母亲的金手表不会走动。
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衣。
屋里的收音机响了。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收音机。这个新习惯代替了他过去醒来抽烟的老习惯。闹了三年饥荒;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他去年涨工资;马上买了个收音机回来。
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收音机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阳台上!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的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二孩吃着吃着突然说:“给彭叔叔留一个。”
“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的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的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的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的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的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厂里。”
多鹤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然;我连你和张俭的关系一块检举。”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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