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觉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棍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趟。
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钢锭上;运到越南、阿尔巴尼亚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烂泥汤实在太浑;他一脚踏进去;是不是还抽得回来?他转身向单身宿舍楼走去;还是等泥沙沉淀一下。
就在这时;多鹤感到身后一热;又出钢了!傍晚出钢是多鹤看不厌的景观。她站下来;微仰着身;天成了金红色;她感觉环抱着她身体的空气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搏动。渐渐地;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在她醉心观望出钢的景象时;她忽略了那个渐渐走远的小彭。
张俭被处分之后;工资减了三成;只能由多鹤做临时工凑上去。刻字是门技术活;闹喳喳的家属们做不了;多鹤的工友多是些年轻女单身;大多数都上过中学;不像那些家属;不屈不挠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鹤对能够获得的宁静时间很感到幸运。俯身刻出一个字;仰起身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多鹤的白昼就是七八个不同的字码。临时工是一星期发一次工钱。多鹤第三个星期就比第一个星期多挣了一半工钱;因为她的日产量已经上升为十来个字。她仍像打矿石时期那样;回到家便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钞票;交到张俭手里。
张俭出事故那天;多鹤和小环正在生炉子。小环侍弄炉子神得很;一个冬天都不会熄。这天早上起来;封得好好的炉子却熄了。两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废报纸;见张俭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人小环觉得眼熟;再看看;是保卫科那个干事。干事简短地说砸着了人。砸伤了?砸得够呛?死了……
小石当场就死了。张俭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迹。他显然抱起他、唤过他。
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邻居们胳膊肘你捣我我捣你;在张家门外围成个半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了太多分数;输定了。
“当场有人看见那玩艺咋掉下来的吗?”小环问。
“只有小石和张师傅看见。大夜班人本来就不多。”保卫干事说。
张俭坐在床沿上;两只踩着机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强奸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两个女人看着她们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环;拿这点钱开个缝纫小铺;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把这点首饰当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给两个女人当最后一次家;“找个国营的当铺。这是我妈的陪嫁……”
钞票又旧又脏;被橡皮筋捆成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两个女人的靠山成了这捆钞票和这点金器。张俭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想把以后可能发生的孤儿寡妇的局面婉转地告诉她们。
“那个收音机话匣子;不太好使了;得买几个零件;我给你们修修;不然以后拿外头去修;又得花钱……”
“修什么呀?凑合听吧。”小环说;“没有话匣子;凑合听邻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还有自行车;拾掇拾掇;还能卖不少钱……”
小环站起身;把坐皱的衣服抹平。
“别扯了;”小环说;“吃饭。”
她把绸子钱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同时抓起床栏杆上的围裙;一边系一边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机沙沙沙地响了;一大帮儿童沙沙沙地开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话呀记心上……”
小环摆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肠、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带细金边的牙咬住铁皮瓶盖;下巴一抬;瓶盖衔在齿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对着瓶嘴来了一口。
“酒不错!”她给三个人都满上。
“孩子们呢?”张俭喝了第一杯酒;活过来了;四下里看着。
“同学家去了。”小环说。
一顿晚饭吃得很安静;谁都没说话。酒烫得又香又热;油炸花生米被三个人一颗颗数进嘴里。那以后的一个月;张俭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每一大觉都在他脸上狠揉一把;把脸揉得更皱了。等到处分下来;他成了个小老头。多鹤总是长久看着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微驼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鹤忽然觉得从钢厂通往家属区的路变得越来越短。她有足够的心事要在这条路上想;足够的莫名感动要在这条路上抒发。从事实上看张俭的事故纯属偶然;但多鹤总觉得这事故使他跟她又亲近了一层。砸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爱女人爱到不由自主;为自己为她去排除危险;为她去杀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内多鹤看来太自然了。假如换了代浪村或崎户村的某个男子;为了她一挥武士刀撂倒一个上手玷污她、企图夺走她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吗?哪一桩深沉的爱情物语不见血?
穿着宽大的旧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竹内多鹤把这条龟裂的沥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樱花小路。她的骑士苦苦地爱她: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地爱;却是奋起杀戮地爱。宽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风里成了盛装和服;鸭舌帽是瑰宝的头饰;她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出钢的红晕渐渐膨胀;胀满半个天。多鹤回头又看一眼;鸭舌帽也看掉了。
脸色异常红润的丫头在公共走廊上就开始叫:“妈!小姨!”她冲进门;突然煞住步子;意识到她得脱了鞋才能进屋;却又控制不住刚才跑出来的冲劲;差点头朝前栽进来:“妈;小姨!录取了!”
小环在厨房里就看见她跑过来;这时关上水龙头;擦着手来到过道。丫头踮一只脚尖;点着地;跷着另一只脚;把身子和手臂拉长;给自己搭了座桥;从门口跨到桌边;够着了那把茶壶。她打了个“等我喝口水再说”的手势;抱着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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