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47章


完。 
“都站住。”他说。 
两人老大的不情愿;站住了。一对光膀子;四只蛮横的眼睛;活活是两个小型造反好汉。大时代把这个家狂卷了进去。 
“站好。” 
都不动。 
“会站好不会?!”张俭吼。 
小环从厨房出来;看爷仨一大清早找什么不自在。多鹤还睡在楼顶上没醒。她每天晚上领回的字头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从楼顶上下来之前;小环把她的帐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动的苍蝇。 
两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动一下。 
“为什么打架?”张俭嚼着很脆的腌黄瓜开审。 
父亲的话像是让墙听去了;一点回音反应都没有。 
小环插足了。她一边用手巾擦着大孩脸上的血迹;一边说:“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观点和二孩发生分歧了?”如今小环用来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纸上写出来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辩论辩论;让咱听听也进步进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抡开了。 
张俭的手抡过来;给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头当造反司令;你回来当一个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远;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个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给我说;你俩为啥打?”父亲问。 
二孩也坚决做哑巴。 
张俭对眼前的两个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狞笑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两人毕竟不老练;都看他一眼。这回张俭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猜想。刚才两个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纯属好奇;大孩却心虚恐惧。他是根据两人都不告状猜到了一半。两人都不告状十有八九是大孩闯的祸。大孩闯祸二孩很少告状。反过来就不同;二孩在学校种种劣迹大孩都会如实告诉父母。二孩的劣迹确实也太多;通过大孩了解是必须的。 
那么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闯了什么祸?张俭很爱吃多鹤的腌渍黄瓜;嘴里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儿俩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说话;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二孩权衡了一下;两眼混乱无比:外头的大时代等着他呢;他在这里为大孩坐牢。 
“你问我哥。” 
“他没脸说。”张俭说。 
两人全都大瞪着眼——父亲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额上的一块旧时伤疤;自得像块骨头。 
“你说;二孩!你爸给你撑腰!”小环把两个男孩的早饭端出来。 
大孩精神已经垮了;挺出老远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的橡皮带子。 
“爸;你还是让我哥他自个儿说吧。” 
“那你别吃饭。我的饭不给包庇坏分子的人吃。”小环笑嘻嘻地说。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发糕。 
张俭不能和他俩继续磨牙;起来穿工作服、穿鞋子;挥手让两个儿子“都滚”!二孩却不马上“滚”;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张俭从鞋带上抬起眼。 
“你别让我小姨上楼顶上睡觉去了。”二孩说。 
张俭听见厕所里大孩刷牙的声音停止了。 
“为啥?”他问儿子。一个大谜底就要被揭开。 
“楼上……有流氓。”二孩说。 
张俭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自己有什么丑陋的谜底一点点正被揭起。 
“谁是流氓?”小环问;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说。 
张俭一直听着厕所里的寂静。 
“他咋流氓了?”小环站起来;饭碗搁在桌上。 
二孩皱眉皱鼻梁;为小环逼他讲如此不堪的事而愤怒;两颊红得发紫。 
“他掀开我小姨的蚊帐……还掀我小姨的衣裳!” 
张俭一阵恶心;刚才吃过多的腌黄瓜;这会儿遭罪了;酸黄瓜和那丑恶的景象一块儿翻上来;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黄瓜变了味儿;搅和在丑恶景象里直冲他的口腔。他奔进厨房;两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吐了起来。丑恶景象带着刺鼻的异味;一股一股地倾泻——个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细细的黑影;这黑影潜行到一个床板边上;揭开蚊帐;看见一具白嫩的女体;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还嫌卷得不够;轻轻伸手;把那旧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点点往上掀;看见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还不罢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圆圆的一对东西伸过去 
如此臭烘烘的丑恶景象是无法呕吐干净的;它在他的胃肠里开始了腐蚀。他的一双胳膊肘不知怎样已架在池沿上;头从耸得高高的两个肩头之间耷拉出来;大口喘息。他感到那丑恶景象已经驻在他的内脏深处;渐渐腐蚀出一片丑恶的伤痕;接着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个不肖的东西;告诉他;那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份口粮。 
他和小环对视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栗的目光。 
“二孩;你喜欢你小姨吗?”张俭问道。他心里骂自己;什么狗屁的话;这和他们说的事有什么关联。 
二孩没有说话。 
“小姨跟你们最亲了。为了你们;她都不肯成家。”他心里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儿说?你想让孩子们知道什么?知道他们自己身边有个魔怪似的谜吗?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毛主席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伤心?假如她能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红绸;到处挂彩球;吊车上也挂了四个红色绣球。张俭为多鹤痛心极了;她活这一辈子;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彩绸飘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们不一样的人进了车间。张俭从吊车上看到为首的那个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的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从渴望和他聊到惧怕和他聊;中间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张俭不知道这叫不叫收买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究竟是不是值当他那么腻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见为净。小彭的眼睛照准了他;他硬是避开了。他走进了厕所;干蹲了半小时。等他出来;人们告诉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经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的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轻的空军军官。 
“您找谁?”张俭问。 
“我姓王;有个叫张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这里?” 
张钢再也忍不住作为张春美弟弟的荣耀;嘴快舌快地说:“张春美是我姐!这是我爸!” 
姓王的空军跟张俭握了握手。张俭马上意识到他带了个难以对父母启齿的消息来。他紧盯着年轻的军官;他让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么事都受得住。 
“张春美同志身体很健康;您不必害怕。”军人说。 
难道他在内心把自己支撑住;让对方看起来是害怕?只要丫头还活着;活蹦乱跳;什么他都不在乎。 
“不过事情不那么简单。”军人看着他;眼里的那种光芒似乎很少在非军人眼里见到。 
张俭让二孩回去告诉他妈;他姐的学校来人了;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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