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驶过来;减速;几乎就要停在跟多鹤的窗子平齐的地方。多鹤朝车子挥挥手。路基比这一排芦席棚高很多;车轮正抵到窗子顶框的位置;因此车里坐的人看不见她。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
彭主任一见到多鹤;马上对她说:“去后门外面的开水灶等我。我马上到。”
去开水灶约会?
多鹤已经看过彭主任呼风唤雨;安排一场小小的约会肯定更加头头是道。多鹤打消了一刹那的犹豫;赶快往厂子的后门走。刚刚走到那家卖开水的店前;灰色伏尔加在她身边刹住。开车的是小彭自己。
他问她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太受宠若惊了;她笑着摇摇头。
小彭开着车往田野的方向走。马路上的沥青渐渐薄了。半小时过去;沥青马路成了石子铺成的乡间大道。他告诉她公园都关闭了;只有把田野当公园。然后他又问;她是不是常去公园?她摇摇头;笑笑。去过几次?两次。和谁去的?和张俭。
他不再说话。这时车子进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于树苗没被及时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长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这两年没人买树苗栽。看看;都毁了。”他停了车;打开车门;先下去;多鹤跟着他也下了车。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背上;顺着树苗中间的路往前走。多鹤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并排;路很窄;她不时给挤到路基下的苗圃里。
“你说这些树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来;还长成了树;为啥呢?大概就是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强的;能把泥里那点养分给抢过来的。”小彭说。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这天厂里的篮球场有一场比赛;是钢厂队对红卫兵队;他偶尔从那里经过;停下来;想看一会儿;刚刚和几个警卫员走上看台;下半场开始了;两方队员上场;红卫兵队的中锋大孩一看见他;脚不知怎么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侧都擦掉一层皮;一下子半条腿都红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进球员休息室;见一个队员正在给大孩包扎;包扎得粗枝大叶。小彭走上去;换下那个队员;拆开绷带;重新包扎。
“小彭叔;我知道你为啥不来俺家了。是因为我小姨吧?”
现在已经叫做张铁的大孩把小彭惊着了;他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突袭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因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还问。”
“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的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的“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的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的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的;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
她说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应征入伍了。中途回来过几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亲当了个什么官?”
她回答好像是个军曹。
小彭心里一沉。假如多鹤的父亲是个中校或者少校;他亲手杀人的机会或许少一些。军曹却是在时时杀人;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都有军曹;是不是?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迫去当兵了?”
她说不是被迫的;假如谁家有个不愿当兵的男人;这家女人都没脸见她的女邻居。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很英勇;从来没出过贪生怕死的败类。
多鹤的话间断很多;讲得也慢;但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多了;话一遍讲下来;就能让人听懂百分之八十;也许百分之七十——对那些从来没接触过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旋涡。感觉太妙了。他看看多鹤;也看出樱桃红的旋涡在她眼睛里;在眼睛后面的脑子里。
一个敌人的女儿。 电影里的日本军曹是怎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过他们比被杀害的老百姓们走运。
多鹤两片樱桃红的嘴唇只应该品尝亲吻。它们多娇嫩多甜蜜;它们就是亲吻本身;亲吻的全部含义。
他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嘴唇上;酿成了酒的嘴唇。那根丝绸带子在小彭头脑里漫卷出越来越快的旋涡。
一只手伸进了小彭的衣服;凉凉的手掌搭在他肩与脖子相连的地方。小彭觉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杀了他;他就没有了选择。杀不了他;他反手夺过了刀;她也没有了选择。
多鹤那软刀子一样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来抚去。这是个暗示吗?暗示她要他解开衣服?小彭满心都是热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张铁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从此跟家里一刀两断。不久居委会的干部们就会收到东北方面的回信;证实多鹤的女日本鬼子背景。这个女鬼子在张家隐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张俭和朱小环才不会那么傻;说多鹤二十多年干的事就是生养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他们也不会那样说。他们会说张家当年买她;是看她可怜;把她当一个劳力;用来脱煤坯、挑水、扫车站……就这些?那为什么把她带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隐瞒了她的鬼子身份?那么;把她裹带了几千里路;为的就是把她永远隐瞒下来;隐瞒一个日本人在这个国防钢铁企业的城市;目的就是让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厂里来挣些小钱?这个钢厂生产的大部分钢都是派作大用场的。用场大得谁也不敢问。那么这女鬼子在钢厂里窜了几年;情报弄到多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多鹤在小彭最情急的时刻逃开了。她头上沾着碎草;瞪着大眼。他亲吻她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感觉。感觉是在行动的进行中给置换的;偷偷地给换掉了。
“怎么了?”小彭问。
多鹤瞪着他;似乎这正是她想问的:你怎么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着上半身。天快黑尽;蚊子发出共鸣很好的嗡嗡声。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盖住;头脑里的旋涡一圈圈慢下来;无精打采;它们一停;他不会再有勇气享用这个敌人的女儿。
多鹤向后退了一步。又是楼顶上的光线了;恰恰只看见他的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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