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的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草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草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肉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干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缝纫摊子;替人缝补衣服;也替人裁缝简单的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缝缝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春节后就去淮北插队了。
张铁却在春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的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
第十四章
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缝纫摊让女干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缝纫机旁边过。好在小环睡懒觉;每天摆出摊子就要到上午十点了;所以她们可以趁早溜上楼去。
这天多鹤把一些拼不起来的碎料子和碎线头扫到一堆。四处找不着簸箕;就上了楼;从楼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还回去。她刚刚拿起簸箕;一个居委会女干部就大声喊起来:“怎么偷东西啊?!”多鹤急得直摇头。女干部又说:“怪不得我们这儿老少东西呢!”
小环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大声叫喊:“谁偷了我的一匹斜纹呢?我跟我妹子刚去了趟厕所咋就没了呢?!”她记得那女干部穿了条崭新的斜纹呢裤子。
“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干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你不要诬陷!”女干部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本来干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干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的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干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干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缝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多鹤还是不动。
“要不我给它镶上荷叶边儿?”小环正儿八经地说。把白袖章拿在手里;端详着;又从地上捡了根蓝色布条;比划来比划去。“这色儿的荷叶边儿;咋样?还凑合?”
一转眼工夫;荷叶边镶上了。多鹤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环替她别好别针。女干部们看见;大声责问荷叶边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边;戴白袖章都镶荷叶边儿。”
“拆下来!”
“敢。”
“朱小环;你破坏捣乱!”
“哪个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说白袖章不能带荷叶边儿?你们找出来;我就是捣乱破坏。”
“像什么样子?!”
“看不惯?凑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干部宣布;从此朱多鹤必须清扫这个楼的楼梯、办公室、厕所;一天扫三遍。只要厕所里发现一只苍蝇一条蛆;多鹤就罪加一等。
“让扫就扫吧;”小环说;“就当你是饲养员;天天得扫猪粪。”她说着从缝纫机上抬起眯成两个弯弯的眼睛。
多鹤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因此小环不怕她受欺负;也不怕她心里又生出什么自杀的新点子;黑子随时会向小环报告。她烦恼的只有一点:多鹤认认真真、毫不磨洋工地干活;把厕所真的冲洗得跟自家厕所一样干净。她特意跑到厕所;教多鹤怎样磨洋工:从厕所的镂花墙看见女干部来了;再操起扫帚。她还跟她说:反正居委会的自来水不要钱;一桶一桶水猛泼;扫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时别忘了从厕所拎一桶自来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钱。不久她在自己缝纫机前面支开几把折叠椅;一张折叠桌;桌上放一壶炒草籽茶;拉拢居委会女干部们死看不上眼的社会渣子们;围聚在一块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见着旺起来。
“这茶咋样?”小环常常这样问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们一般都捧场。
“日本茶!”
“真的?难怪!”
小环就会把多鹤叫来;说她会做日本饭食。就是没有红豆、糯米。第二天;大鬓角的阿飞们就把糯米和红豆拿来了。小环让多鹤做了团子;自家吃饱又拿到缝纫摊子上;变成了她请大鬓角们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鬓角们更是偷鸡摸狗地把吃的东西送给小环。他们都十七八岁;正是喜欢小环这种妩媚、能耐、也憋着一肚子“坏”的阿姨的年纪。他们顺便也厚待多鹤:“小姨;冲厕所这种事您怎么能干?您是国际友人哪!包在我们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飞们都留着长鬓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帮多鹤冲三次厕所。女干部们不准他们帮敌人赎罪干脏活;他们便叼着香烟说:“管得着老子吗?”一天有个女干部威胁要把多鹤送公安局;阿飞们说:“送啊;以后你家自行车的车胎可不愁没人扎眼儿了!你家窗子至少两天换一回新玻璃!还有你家孩子;我们可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女干部又威胁把他们这群阿飞送到公安局;一个大个子阿飞说:“我刚强奸完一个女的;她爬起来跟我说:谢谢;下回见!”
周围人全部让他恶心坏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带骂。
多鹤没有全部听明白;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她自己居然从内到外地在笑。几个月前;她在石头池边上坐着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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