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对多鹤说:“趁这个新主任还没变成新敌人;咱们得把张俭弄出来;谁知道万一又有什么人再把这位主任拉下去;把账又翻回去?”
她和赵司务长已经是“嫂子”“兄弟”了。赵司务长开始还受小环的礼;慢慢就给小环送起礼来。他也跟小环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样;觉得小环有种说不出的神通;很乐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环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有利可图;是他的福分。每次来小环家;劳改农场干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腊肠、木耳金针粉丝也都陆陆续续跟着来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环接近的初衷是为了接近女阿飞小唐;他一看见围在小环缝纫摊子边上的人争先恐后、勾心斗角地讨好小环;很快心生怨气:“都不是个东西;也配给小环嫂子献殷勤!拿一包酱萝卜也想在她身边泡一下午!”
赵司务长指甲缝里刮刮;都比那些人倾囊还肥。他替张铁找了一份民办学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张铁住学校去了;从此张家不再有张铁那块抗日根据地。
小环一直不提让赵司务长找关系重审张俭案子的事。她还得等时机。她对时机的利用、心里的板眼总是掌握得非常精确。她准备春节之后再张口;那时候她给他做的一套纯毛华达呢中山装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张钢回来了。出乎多鹤、小环的意料;他长得五大三粗。进门之后;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环问他去哪儿;他不吭气;已经在楼梯上了。多鹤和小环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搁着一个大铺盖卷。等张钢搬着铺盖卷上来;小环问他为什么把家当全搬回来;不就回来过个年吗?他也不回答;抿嘴对跟前跟后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阳台;黑子两个爪子搭在他胸口;乐得嘴叉子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阳台栏杆外面抖得啪啪脆响。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亲热什么呀……我回来又不走了!”
小环和多鹤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长远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围在缝纫摊旁边的人那样做阿飞。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家庭的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起初被社会看成阿飞;后来自己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小环看见二孩张钢的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玛瑙;心想:做阿飞就做阿飞吧。
大年夜大孩张铁也回来了;坐在饭桌上;把多鹤给每人盛的米饭倒回锅里;又换了个碗;自己盛了饭;坐回来;谁都装作没看见。二孩跟多鹤说他认识一个拉二胡的天才。是个老头;他在淮北跟老头学了一年的琴。
小环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划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亲热!她想;完了;家里的太平又没了。年饭前哥儿俩还相互说了两句话;现在又敌我矛盾了。晚上睡觉问题就来了;大孩张铁把过道变成了他的卧室;并且宣布谁也不准在夜里通过他的卧室去上厕所。
谁都不搭理他。
小环笑着说:“比日伪时期的东三省还麻烦;日军、伪军、抗日联军!”
第二天早上;小环最后一个起床;发现两个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后回来;张铁一只眼是黑的。他过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对手;现在二孩长高长粗了;认真打;他命都难保。
张铁在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外面属于张钢。他宣布不去民办学校当体育老师r;理由之一是既然张钢回到家来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体育老师挣的十八块钱不值当他每天听学生骂“日本崽子”。
小环只好日夜赶做衣服养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黄军装的风头人们出够了;又开始穿起蓝的、灰的、米色的衣服来。年轻女孩子也开始把紫红的、天蓝的布料送到小环摊子上来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货公司只有几种布料;一个女孩子大胆些;带头穿了一件紫红色带白点的无领衬衫;马上有十多个女孩子买了同样的布;让小环给她们做一模一样的无领衬衫。从小环前面马路上过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环数了数;她们一共只有十来个花色的衣服穿。
阿飞们也不再做阿飞了。他们的父母退了休;让出了位置;他们顶了上去。他们剃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穿上了白色帆布夹克;一个个提着父母的铝饭盒;原来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气。他们都没忘小环阿姨;下班后路过她的摊子;还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带给她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南京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他们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田中角荣每天背一页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吗?”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时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鹤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笑脸。
十月的一天;大孩张铁跑到缝纫摊子上来向小环要钱。十九岁的人有许多开销;吃、喝、抽、玩。这天他要钱是换自行车胎。张俭的自行车给二孩张钢骑;张铁买了一辆跑车;常常骑出去远游。小环把口袋里两毛、五毛的零钱往外掏。多鹤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是原打算去买线的。张铁接了过去。
“放下。”小环说;“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
张铁把钞票往地上一扔。
“给我捡起来。”小环说。
张铁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动。
“给你小姨捡起来!”
“妄想。”张铁说。
“回家再揭你皮。”小环说着;拿起凑成一堆的小钞从缝纫机后面走出来;“来;拿去吧。”
张铁走到小环面前已意识到上当了。小环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时往后一伸;抄起缝纫机上的木尺。
“你捡不捡?!”
张铁眼睛眨巴着。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干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干部说:“我是省民政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五个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小环把大孩张铁往那一块钱钞票的方向拽了拽。
“捡!”
省民政厅的干部飞快地从“三娘教子”的戏台穿过;上楼去了。
张铁因为需要小环兜里的钱和地上这—块钱;在小环颤颤悠悠的木尺下弯下腰。他的脸血红;充满丧失民族尊严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钱的时候;有人小声笑了;他的手又缩回来;木尺却摁在他后脑勺上;他高低不是;人们大声笑了。
张铁把钱仔细数了数;“还缺两块!”
“对不起啦;你妈和你小姨干了一上午;就挣了这点儿。”小环的缝纫机轻快地走动。
“那你让我拿什么去换胎?”张铁问。
楼上一个女干部伸出头来;叫道:“竹内多鹤!你上来一下!”
小环抬头问:“啥事?办公室不是给你们扫干净了?”
“省民政厅的同志要跟她说话。”女干部说。
小环觉得她的客气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厅首长有什么话;下来说;竹内多鹤也叫朱多鹤。她有个姐叫朱小环;有人要把朱多鹤卖了;她姐想跟着分点钱!”
一会儿;五个女干部都趴在栏杆上劝说;要竹内多鹤上去;是好事情。
小环懒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缝纫机;打手势让多鹤安心钉纽扣。什么都由她来对付。
省民政的干部下了楼;旁边陪着五个女干部。小环和多鹤看着他们。
女干部们轰鸡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大孩张铁正要离开;一个女干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厅的干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递到多鹤手里;同时跟小环说:“竹内多鹤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详细;信从黑龙江一直转到我们省。”
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吞。
省民政厅的干部又跟小环说:“和田中首相来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一个护士;叫做什么久美。这个久美一来就打听竹内多鹤。当然是打听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中国政府的;说竹内多鹤当年怎么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这封。”
小环对叫做久美的三岁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鹤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里;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民政干部说:“真不好找。不过找到就好了。”
居委会女干部们都站在旁边;都觉得民政厅弄来一件让她们为难的事。原来竹内多鹤是敌人。现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后谁冲厕所?
张铁也认为自己面临一道难题:这些年他习惯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厅干部对多鹤的态度。不黑不白;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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