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了无精打采的张铁。
“你妈咋了?”
“啥咋了?”
“你们娘儿俩吵架了?”
“噢;你是说我这个妈呀?她没咋;就大哭了一场呗。”
张铁觉得他已经把他们最好奇的悬疑给解答了;他们还瞪着他就没道理了。因此他皱皱眉;从中间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军装的二孩张钢回来了。把张钢也招回来;一定是张家出了大事。
这么多年;人们也摸出了跟没嘴茶壶张钢谈话的窍门。
一个大妈说:“哟;张钢回来探他妈的病呀?”
“我妈没病啊。”
“那你回来准是相对象!”
“我爸病了。”
“在日本检查出来的?没什么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张钢没事就坐在阳台上拉胡琴;拉得邻居们都听懂了什么。他们这天又问张钢:“你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来不及了。”
第十六章
丫头去日本前;回来看了看小环。她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这使当时没面子回来的丫头觉得多少找回了点面子。张俭去世前嘱咐过多鹤;丫头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办就把她一家先办到日本。在办公楼里做清洁工的多鹤没有钱为丫头的全家办经济担保;是久美帮了她的忙。
丫头没有带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小环明白她不愿花三个人的旅费;也许根本凑不上这笔旅费。丫头还像过去一样周到懂事;开口先笑;挽着小环的胳膊出出进进;邻居们都说像亲娘俩。只有张铁在丫头来了之后脾气大长。谁家有孩子哭他从门口经过也会说:“跟这些人做邻居;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黑子迎他到楼梯上;也给他踹得直哼哼。
没人知道张家为什么自从丫头回来每天都有争吵。其实主要是张铁吵;有时小环听不下去;跟他恶声恶气做个对骂的搭档。
“凭什么给她(丫头)寄表格;让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给我妈(多鹤)做了什么了?!她给咱家做了啥了?做的尽是丢脸的事……”张铁说。
“那你个兔崽子都做什么了?!”
“我至少没给咱家丢脸;让学校给开除!我妈戴白袖章扫厕所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你是没丢脸;那时你想丢丢不掉。当时要真能把那你张日本脸丢了;你肯定丢!你是丢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两道日本眉毛、日本鬓角、日本胸毛给剃下来;丢厕所下水道里!对着镜子;天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你亲妈给你的这张脸给丢掉。”小环满面狞笑;揭露他最隐秘的痛处。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镜子最近又给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这小伙子爱起自己来了;看着自己的浓厚头发、浓黑的双眉;白皙的皮肤;越看越爱自己;越看越跟多鹤同一血缘。或者;他还是瞪着镜子;咬牙切齿;恨自己这个日本人不全须全尾;恨自己举手投足闪出了他中国父亲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满肚子的语言。绝大部分是中国母亲小环的语言。要是还能给自己下毒手的话;他就会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么高贵的中国乡村语言给剔出去。
“你现在认你妈了?”小环说;“你早干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块喊口号打倒日本间谍了!小兔崽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时候怎么不一把捏死你!”
丫头上来劝小环;说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见识;让母亲也别动怒。
“你不跟谁一般见识?”张铁换了个对手;矛头转向了姐姐;“你一个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该箅张家人!你倒去日本了;凭什么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环说。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问你爸了。”小环说。
“噢;她过得不顺心;我就顺心了?在工厂里一天干八小时;暗无天日!凭什么就照顾她呀!”
小环哼哼地乐起来。
张铁不吵了;看她乐什么。
“我乐什么?我乐你悔青了肠子。你以为你伤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记得?你伤谁的心;都别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亲妈;就不会记着!”
“你啥意思?”小环问。她惧怕起来;怕接近那个回答。
“不是亲妈;才会记仇。”
小环想;她得到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现在晚了;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丫头不断说宽心话:大孩不是真那么想的;是话撵着话说得收不住缰了。他说完;出了气;心里一定会后悔。小环只是无力地笑笑。
张铁也给多鹤写了信;他把信念给丫头和小环听。信里说他曾多少次被人骂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这侮辱躲在被窝里哭。也曾经多少次地为亲妈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出击;为此受过多少次伤。然而;他受的这些委屈竟没有得到一点回报!他的姐姐并没有受过这么深的心灵创伤;她的家人更没有;而他们却得到了回报。他才是张家最不幸的一个……
小环听张铁念完信;不紧不慢地说:“你去打听一下去日本的盘缠是多少。你妈在日本凑不齐这笔钱;我来凑。我砸锅卖铁也让你走。”
小环两脚在缝纫机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攒了三百来块钱。提升成排长的张钢回来;一看小环就打破了沉默:“妈你脸色咋这么黄?又瘦!眼睛都是血丝!咋回事?!”
小环把张铁想去日本的事告诉了他。张钢不说话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听说当军人不能出国;你得脱了军装才能去。”小环说。
“我不去。”张钢说。
“邻居们都羡慕死了。你姐走的时候;他们又跟送她去滑翔学校似的。”
张钢又不说话了。
“‘四人帮’早倒了;也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听说市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张钢还是不说话。张钢回部队前跟母亲说;他会替哥哥攒出去日本的机票钱;所以母亲不必再熬更守夜。张铁和张钢没见几回面;因为张铁正在上一个外语强化夜校;除了上学;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单词。他说楼上的邻居太缺乏教养;整个楼吵闹得像个养鸭场。他的伙伴们也不同于从前了;都是文绉绉的日语小组同学。有时他们也成群结队从楼下过;个个都像息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这天;四个年轻人敲开了张家的门;其中两个是姑娘。一见小环;他们道歉说找错了门。小环说没有错;她从阳台上看见过张铁和他们一块上山。
“进来等吧;他一会儿下班。”小环说。
“不了;我们就在楼下等。”一个姑娘说。
门关上;小环听见一个小伙子问:“这人是谁?”
“不知道。”一个姑娘说。
“可能是张铁家的保姆吧?”另一个小伙子说。
张钢从大屋出来;小环一看他的架势;就马上拦住他。张钢大声冲外面说:“张铁是个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面静下来。
张钢一个月的探亲假结束了;回部队的前一天;他把张铁叫到大屋。小环听见门栓“哗啦”一声插上;然后里面就是她怎样也听不清的低声争吵。似乎张铁在辩解什么;张钢在不断揭露。
小环敲了敲门;两人都不理她。她绕到窗子那边;打开窗。大屋通向阳台的门没关;在小屋打开的窗子边上能听见哥俩的争吵。张铁说邻居们编出来的故事;他有什么办法?张钢不理论;所有回答就是说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张钢已经向所有邻居调查;人家都说张铁告诉他们父亲在日本人家打长工;勾搭上了日本东家的女儿……
“放你的狗屁!你还敢赖!”二孩张钢说。
然后小环听见张铁压制住的呻吟。小环原先怕张钢手重;把他哥哥打废了;但又想;先让他打打再说。差不多五分钟过去;她才在窗口叫起来:“二孩!解放军怎么能打人?!”
张铁打开门冲出来;直接冲到厕所去了。小环看见被擦得发蓝的水泥地面上;一溜血滴。
“你怎么往脸上打呀;”小环说;“打坏了脸咋去日本呀?”
母亲和儿子挤挤眼。厕所里水管子哗哗流着水。
尾声
多鹤常常给小环写信。她总是讲到她的梦。她梦见自己又在这个家里。她梦见楼下的那条马路;那大下坡。她说她常去东京的中国街买菜;那里的菜便宜;那里的人都把她当中国人。她说大孩张铁去了日本之后;她会把自己现在的小屋让给他住;她去和丫头一家挤一挤;等存了钱再说。她说她回日本已经晚了;日本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只但愿孩子们能学会日语;在日本找到位置。多鹤的信充满“但愿”——不少战后遗孤或遗留的女子向政府请愿;要求得到和日本公民平等的权利;就职或者享受社会福利。他们还向社会呼吁;不要歧视被祖国抛弃在异国的遗孤和遗留女子;把他们当成低能者;因为他们的低能是战争造成的。多鹤但愿这些请愿成功;丫头两口子就能找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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