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赴宴者》第16章


算得上是一顿宴席了。大家热烈地敬酒,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满头大汗,说话开始大舌头。话题一直围绕着相同的事情打转:村子里有人进城找律师,打算要告这几个村里的头头儿。三个月过去,没一点结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摊派费,比平时多了五块。多出来的五块钱是村里头头儿请辩护律师的费用。他们说他们是人民政府选来服务人民的,现在他们成了被告,人民当然得负担他们的法律费用。这像话吗?他们问董丹。嗯,不像话,董丹应道。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白钢举起杯子:〃为还我公道!〃
接着一阵咂嘴声,人人都皱着脸,将那六十五度白干一饮而尽。感觉那酒精像一条嘶嘶燃烧的导火线一路通进身体,那灼辣的感觉还真痛快。
〃我儿子跟我说,〃白大叔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一定要还我们个公道!你可别让他失望!〃他对董丹说。
董丹点了点头。正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香烟时,刘大叔在一旁已经帮他点起了一根。是进口的牌子。看来他们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写篇文章把这些王八蛋全揪出来!为他儿子出一口气!〃刘大叔对董丹举起酒杯。
〃我一定尽力。〃
白大叔说:〃光尽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头儿又要下跪,忙举起杯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干了。这玩意儿烈得能抹到伤口上去消毒。董丹得?起眼、咧起嘴才能让酒下肚。接着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见底的杯子,算是承诺。
屋外突然有人大声敲门,白钢用眼神暗示大家别出声。
〃开门!〃一个女人粗哑的大嗓门响起。
大伙儿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愣在那儿。
接着他们听见门上的锁孔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赫然出现一个中年女人,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铁环,上面少说有一百把钥匙。
〃真香啊。〃她说,〃我从楼上就闻见了。〃
〃这位是记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钢为她作介绍。
她没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这间阴森破烂的旅社里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钱都可以住进来。董丹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像是给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过来。
两位老头以咳嗽掩饰他们的窘迫。
第三部分 第45节:赴宴者(45)
〃这顿饭够三天的房钱了,这洋烟也要二十块一包吧。〃她拿起烟盒子来回看。
〃不,得要三十块。〃白大叔纠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刘大叔说他们在等老家亲戚寄钱来,这几天钱随时会到。他们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像她这样有情有义,对他们这么照顾,如果他们不懂感激,那他们简直就是猪。只要一收到钱,他们一定连本带利把欠的房租缴清。
〃你瞧,我有情有义的结果就是,一个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钱。〃她对董丹说道。
董丹这才开始注意这房间里的摆设。门后一个钢筋脸盆架,一条腿已经扭曲;一条生了锈的晾衣绳;一个没灯罩的台灯和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画是用贝壳在黑绒布上拼成的工艺品,图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贵图之类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状和颜色,先得把画从尘土里挖掘出来。墙角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壳暖壶,底边锈烂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听那女人说,最好少跟这些农民打交道。这跟咱们是农民有什么相干?白钢提高了嗓门反驳。农民一个个又抠又狡猾,还骗人,她嚷嚷着。她这种女人,农民才不会要,别看她自个儿还觉着挺美的。白钢又顶了回去。那妇人撒泼骂人的时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锈蚀了的暖壶一个样。她骂这帮人不要脸,关着门偷偷大吃大喝,还撒谎说没钱缴房钱。霎时间一次性盘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飞溅,屋里开始了油水酱汁的暴风雨,劈头盖脸地往人们身上头上砸。接着她把这几个人的家当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没几件。然后,她准备向暖壶动手。正当她要举起它砸个稀烂,忽然想起这个暖壶砸坏了,换一个新的要十块钱,又缩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壶,她不敢马上撒手,仿佛刚和一个蹩脚的舞伴跳完一首华尔兹,怕他转晕了,得慢慢把他稳住。
〃拿着吧!〃董丹拿出几张一百元块钞票,大声说道。一只手抹去额头上溅到的油汁:〃房钱。〃
没人伸手接。
〃我会帮你们写那篇文章的,我保证。〃
他把钞票丢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见到那几个人皱起一张苦巴巴的脸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样叫人更觉得不忍卒睹。
10
董丹一连五天都没出门,努力想把答应俩老头儿的文章写出来。努力了半天,毫无结果。一周过去了,他才想起来问小梅,那天鱼翅宴吃得怎样。她回答说,除了那道鱼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欢。还有鱼眼这道菜?董丹问。对呀,一颗颗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内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说她一看那鱼眼就跑到了厕所里,怕自己吐出来。她那时候已经想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报到处柜台的工作人员。那女工作员凶巴巴的,穿着一件紧身的T恤衫,绷着一双奶子,乳头都顶了出来。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第三部分 第46节:赴宴者(46)
〃她就那样瞪着我。我就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个信封嘛?这么大的!〃她用手比划。
〃一般都这么大。〃
于是女工作员从她脚边的一个大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给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来,交还给她,要她重来。女工作员说:你要信封我给你信封,你还想要什么?小梅说:我要你重新递给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员说,把东西递给别人,跟摔在桌上是两回事。她要她这次好好做这个动作。女工作员没辄,只好再拿起信封交给她。小梅看都能看出来对方在用眼睛恶骂她。
〃你不该跟她……〃董丹听了很紧张。
〃你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
没有走。她打开信封之后发现里头装的是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又跟女工作员说,等等,里头少了东西。她把腰一挺,两手一插,说她知道里头还应该有别的,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董丹都忘了喘气。
小梅说自己当时的态度并不恶劣,也没发脾气。她根本不想闹事,只是想要告诉那个拉着一张长脸、挺着乳头的女人:我知道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该领一份钱。接着,她就问身边围观记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领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女工作员于是反问小梅:是谁叫你来领钱的?
看见董丹这时脸都白了,小梅叫他别担心;她没告诉对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员找来主管,两人不怀好意地朝小梅走来,要看她的身份证件。
〃你给他们了吗?〃
〃我干吗给他们?〃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还好,没有身份证,他们就查不出什么来。他心里承认,带小梅去混吃是个馊主意。她条件还不成熟,就让她去应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险的。一阵不忍,董丹牵起小梅的手,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头上,然后把脸贴在她刚洗过的头发上,轻声地问:〃最后你怎么离开的?〃
〃他们不让我离开。〃
〃什么?!〃
他们不让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证件交出来。她则说,除非他们付她钱,否则她不会亮出任何证件。董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过妻子耍横的样子。她这种乡下出来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欺负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张嘴可不饶人。
小梅接着说,那帮人盘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让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拨着妻子的头发,把整件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该死,真不该带她去,更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让一大盘凶光毕露的鱼眼珠子瞪了一回,再让那群凶神恶煞、专拣老实人欺负的家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个记者会,看不出任何异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兴过来要他拨电话给陈洋安排访谈时间。她自己拨过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说老头儿现在身体不好,不方便接电话。
第三部分 第47节:赴宴者(47)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董丹把她拉到一边,把他这些天爬格子的结果递给她。
她从头读到尾,又回去读开头。
〃哪儿来的烂文章?〃她怒气冲冲地问道。高兴向来会对拙劣、混乱的文笔发火。
〃这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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