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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睡着了吗?”
“没有,”客人回答说。
日穆兴就起床,穿过客厅和前堂,两只光脚吧嗒吧嗒地响着,到厨房喝水去了。
“世界上,您明白,最糟糕的是愚蠢,”过了一忽儿,他端着个水瓢走回来,说。“我那个柳包芙·奥西波芙娜正跪在那儿祷告上帝呢。她每天晚上都祷告,您明白,她咕终咕咚地叩头,头一件事就是祷告上帝把她的孩子送去上学,她生怕孩子们象普通的哥萨克那样去当兵,到了那边,背上挨一军刀。不过,要上学就得有钱,可是上哪儿去找钱呢?你就是拿脑门碰破地板,没钱也还是没钱啊。其次,她祷告是因为,您明白,任何女人都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不幸了。我是直性子,什么事也不想瞒住您。她是穷人家出身,教士的女儿,所谓僧侣阶层。
我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娶她的。她家把她嫁给我,一大半是因为家里没有吃的,受穷受苦,我呢,您看得出来,毕竟有田地,有家业,喏,不管怎么说吧,我好歹也是个军官;您明白,她嫁给我要算是高攀了。我们结婚的头一天她就哭,后来一直哭了二 十年,就象俗话说的,眼泪没干过。她老是坐在那儿,想啊想的,想心思。请问,有什么可想的呢?妇道人家能想点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想的。老实说,我是不把娘们儿当人看的。“
那位律师猛的坐了起来。
“对不起,我觉得有点闷热,”他说。“我要出去。”
日穆兴一面继续讲女人,一面走进前堂,拉开门闩,两个人走到外面。正巧一轮明月在院子上面的天空中浮动,这所房子和堆房在月光下显得比白天还要白。在草地上,在黑色的阴影中间,铺开几条明亮的月光,也是白的。从这儿可以看到右边远处的一片草原,草原上空宁静地闪着繁星。一切都神秘,无限地遥远,人仿佛望着深渊一样。左边,草原的上空堆积着酝酿雷雨的沉重的乌云,黑得象煤烟似的。乌云的边缘被月光照亮,似乎那儿有些峰顶盖着白雪的高山以及漆黑的树林和海洋。电光闪耀,传来轻微的雷声,好象山上正在打仗似的。
……
田庄附近有一只小小的猫头鹰单调地叫着:“睡啦!睡啦!”
“现在几点钟了?”客人问。
“一点多钟。”
“离天亮还早着呐,真是!”
他们回到房子里,又躺下。应当睡着才对,下雨以前,人照例能睡得十分酣畅,然而这个老人却喜欢想一些重大而严肃的事情。他不只是想,而是要反复地琢磨。他琢磨着死亡已经临近,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最好不要再这样游手好闲,让时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地浪费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最好给自己想出一种什么大事来干,比方步行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者象这个年轻人一样戒绝肉食。他又想象人类不再杀死动物的时代,想得那么生动,那么逼真,倒好象他自己正在经历那个时代似的。可是忽然,他的脑子里又都乱糟糟,一切都不清楚了。
雷雨已经过去,可是乌云还留下一点边缘,雨还在下,轻轻地拍打房顶。日穆兴起床,伸着懒腰,因为年老而哼哼唧唧,眼睛瞧着大厅。他看出客人没有睡着,就说:“在高加索的时候,您明白,我们那儿有个上校也是素食主义者。他不吃肉,从来也不打猎,也不许部下去钓鱼。当然,我明白。一切动物都应当自由地生活,享受生活;只是我不懂:猪怎么能随便走来走去,没有人管。……”客人爬起来,坐好。他那苍白憔悴的脸上现出烦恼和疲乏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累得要命,只是他那温顺、柔和的心不容许他用话语把他的气恼表达出来。
“天已经亮了,”他温和地说。“劳驾,请您吩咐他们备马。”
“这是为什么?您等一等,雨就要停了。”
“不,我求求您,”客人恳求地说,声调里带着惊恐。“我得马上就走。”
他就动手匆匆忙忙穿衣服。
等到马车备好,太阳已经升上来了。雨刚刚停住,云很快地奔驰着,天上一些蔚蓝色的透光的空隙变得越来越大。初出的阳光怯生生地映在下面的小水洼里。律师拿起他的皮包,穿过前堂,去坐马车,这时候日穆兴的妻子脸色苍白,似乎比昨天还要苍白,带着泪痕,注意地瞧着他,眼睛一眫也不眫,现出姑娘那样的纯朴神情,从她的哀伤的脸容可以看出她羡慕他的自由:啊,要是她自己能离开此地,她会多么高兴啊!还可以看出她有话要跟他说,大概是要他为她的孩子出些主意吧。她是多么可怜啊!这人不是妻子,也不是女主人,甚至不是一个女仆,倒象是个穷食客,一个谁也不需要的亲戚,一个渺不足道的人。……她的丈夫忙忙乱乱,不停嘴地讲着,一边抢在前面,送客人出门。她呢,惊恐而负疚地缩在墙边,一直在等个方便的机会好开口讲话。
“欢迎您下次再来!”老人反复说着,一刻也不停嘴。“您明白,我们一定尽其所有来招待您!”
客人匆匆地坐上马车,显然十分愉快,仿佛生怕这当儿会有人扣留他似的。马车象昨天那样蹦蹦跳跳,吱吱地尖叫,猛烈地撞响车后拴着的一个桶子。律师回过头来,带着一种特别的神情朝日穆兴看了一眼,仿佛他象从前那个土地测量员那样,想骂他一声贝琴涅格人或者别的什么,然而温和的性格占了上风,他忍住了,什么话也没说。可是走到大门口,他忽然忍不住,欠起身来,响亮而气忿地嚷了一声:“我讨厌您!”
接着,马车驶出门外,不见了。
日穆兴的儿子站在堆房旁边:大儿子拿着一管枪,小儿子抱着一只灰色的公鸡,头上生着鲜艳美丽的冠子。小儿子使足力气把那只公鸡往上抛去,那只鸡飞得高过房顶,在空中翻了个身,象鸽子一样。大儿子开一枪,那只公鸡就跟一块石头似的落下来了。
老人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客人这一声奇怪的意外的嚷叫。他慢吞吞地走回房子。他在房子里靠着桌子坐下,琢磨了很久,想到当前的思潮,想到普遍的道德败坏,想到电报,想到电话,想到自行车,想到这一切多么不必要,渐渐地心平气和,然后不慌不忙地吃完饭,喝下五大杯茶,躺下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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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
在故乡
一
顿涅茨克铁路。一个冷冷清清的火车站,呈现着白色,孤单地立在草原上,墙壁晒得发烫,没有一点阴影,看上去这儿象是没有人似的。火车把您丢在这儿,开走了,它的轰隆声先还可以隐约听见,最后无声无息了。……车站附近一片荒凉,除了您的马车以外,别的马车一辆也没有。您就坐上一辆四轮马车(这在坐过火车以后是极其痛快的),沿着草原上的大道走去,您面前渐渐展开一幅幅在莫斯科附近没有的画面,广漠无垠,单调得迷人。草原,草原,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远处是一 座古墓或者一架风车。牛车在载运煤炭。……鸟儿在平原上空低低地飞翔,有节奏地扇动着翅膀,使人看得昏昏欲睡。天气炎热。一两个钟头过去了,却还是草原,草原,远处也还是古墓。您的车夫讲这讲那,常常用鞭子往旁边指一指,他讲得很长,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您的灵魂沉浸在安宁之中,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了。……一辆三套马车来接薇拉·伊凡诺芙娜·卡尔津娜。车夫把她的行李放好,开始整理马具。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薇拉说,不住地往四下里看。“上一 回我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那差不多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一回赶着马车来接我的是包利斯老头。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车夫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光是照乌克兰人那样生气地瞪她一眼,爬上了车夫的座位。
出了火车站,要走大约三十俄里的路。薇拉也给草原的魅力迷住,忘记过去,只想着这儿多么辽阔,多么自由。她健康,聪明,美丽,年轻(她刚刚二十三岁),到现在为止,她的生活里所缺乏的恰好就是这种辽阔和自由。
草原,草原。……马车奔驰着,太阳越升越高,在她小时候,六月间的草原似乎没有这么丰富多采,这么茂盛。草地上开满鲜花,有绿色的,黄色的,淡紫色的,白色的。这些花和晒热的土地冒出一阵阵香气。大路上有些古怪的、蓝色的鸟。
……薇拉早已没有祈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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