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有本地的教士、带着妻子一同来的工厂职员们、商人、从别的村子来的饭铺老板。乡长和乡里的文书也并排坐在那儿,他们已经一块儿干了十四年,在这段时期里,每逢给人签署文件,或者在放人走出乡公所以前,总要把人诈骗一下或者侮辱一下;如今他俩养得肥头胖脑,仿佛他们在欺诈里泡得太久,连脸上的皮肤都有了一种特别的骗子色彩。文书的老婆是一个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带来了,她象一只猛禽似的斜着眼瞄准菜盘,凡是她的手够得到的都被她一齐抢光,放进她自己的或者孩子的衣袋里。
丽巴坐在那儿不动,好象变成了石头,仍旧现出在教堂里的那副表情。阿尼西木自从认识她以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因此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嗓音是什么样儿;现在,他坐在她身旁,始终闷声不响,只顾喝英国白酒,等到喝醉了才开口,跟坐在对面的丽巴的姨妈说:“我有个朋友,姓萨莫罗多夫。他这个人很特别。论身份,他是个非世袭的名誉公民,能说会道。不过我把他看得透里透,姨妈,这他也知道。请您跟我一块儿为萨莫罗多夫的健康干杯吧,姨妈!”
瓦尔瓦拉筋疲力尽,心慌意乱,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劝客人吃东西。她明明很满意,因为菜有那么多,全都那么丰富,现在谁也不能挑剔他们了。太阳落下去了,可是酒宴还在继续,客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喝什么,他们讲的话也休想听得清,只有在乐队的乐声偶尔停下来的时候,才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有一个村妇嚷着:“你们吸饱了我们的血,强盗,叫你们不得好死!”
到傍晚,大家合着乐声跳舞。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带着他们自己的酒光临了,其中有一个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两只手各拿一个酒瓶,嘴里还衔着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尔舞跳到一半,他们忽然蹲下身子跳起来。穿绿衣服的阿克辛尼雅象电光似的闪现着,她的长后襟扇起一阵风。有人踩坏她衣服后襟的皱边,“拐杖”就嚷道:“喂,他们把墙脚板扯下来了!孩子们!”
阿克辛尼雅生着天真的灰眼睛,那对眼睛难得眨巴一下,她脸上老是带着天真的笑容。她那对难得眨巴的眼睛、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苗条的身材,都有点蛇的样子;再加上绿色的衣服,黄色的前胸,唇边露出微笑,看上去活象春天从嫩嫩的黑麦田中挺直身子昂起头来瞧着行人的一条毒蛇。赫雷明家的那些人对她的态度随随便便。很明显,她跟他们当中年纪较大的一个早已打得火热了。可是她那聋丈夫却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压根儿就没瞧她。他坐在那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正在吃胡桃。他咬开胡桃壳的声音响得很,听上去跟放枪一样。
可是,看哪,老崔布金本人走到房中央来了,他挥动手绢,表示他也要跳俄罗斯舞了。于是从房里各处,从院子当中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嘈杂的赞叹声:“他自个儿也出场了!自个儿!”
瓦尔瓦拉跳舞,可是老头子光是挥动手绢,跺靴后跟。院子里的人互相推搡着,往窗子里看,十分高兴。一时间,他们宽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财富和他对他们的欺侮。
“跳得好哇,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那群人叫道,“对,跳吧!你还能行呐!哈哈!”
这场舞直跳到深夜一点多钟才散。阿尼西木踉踉跄跄走过去跟乐师和歌手们一一告别,送给他们每人一个新的半卢布银币。老头子身体倒没摇晃,不过走起路来也还是有一条腿下脚很重。他一面送客人们出去,一面对每个人说:“办这场喜事花了两千卢布呐。”
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人丢下自己的旧外衣,穿走了希卡洛沃村的小饭铺老板的好外衣。阿尼西木忽然冒火,嚷起来:“别忙!我马上就会找到它!我知道是谁偷的!别忙!”
他跑上街去追人,可是人家拦住他,带他回家,把这个醉醺醺、气得脸孔通红、满头大汗的家伙推进屋里,扣上了门。在那屋里,姨妈已经在给丽巴脱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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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峡谷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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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五天过去了。阿尼西木准备好动身,就走上楼去向瓦尔瓦拉告辞。她房间里圣像前面的灯都亮着,空气中弥漫着神香的气味。她本人坐在窗口,正在用红毛线打袜子。
“你在我们这儿住得不久,”她说。“大概你觉得腻味了吧?
唉,啧啧。……我们过得挺好,样样东西我们都有,而且很多。
我们把你的喜事办得挺象样,挺风光,老头子说用了两千卢布呢。一句话,我们生活得跟商人一样,只是我们这儿很乏味。我们净欺负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我亲爱的。我们把他们欺负得好厉害啊,我的上帝!我们做马生意也好,卖什么东西也好,雇工人也好,处处都要骗人。骗了又骗。铺子里的素油又苦又有臭味,就连人家的煤焦油都比它强。可是你倒说说看,难道我们不能卖好油吗?“
“各人有各人的行业,妈。”
“可是我们将来都得死,不是吗?哎哟哟,你真该跟你爸爸谈一谈才好!……”“您自己跟他谈才对。”
“算了吧,算了吧!谈呢,我倒是对他谈的,可是他也跟你一样,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行业。你想,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人家会管你干的是什么行业吗?上帝的裁判可是公道的。”
“当然,人家不会管的,”阿尼西木说,叹一口气,“可是您知道,反正上帝是没有的,妈。哪儿会有人来管呢!”
瓦尔瓦拉惊奇地瞧着他,扬声大笑,举起两手轻轻一拍。
由于她真诚地对他的话感到惊奇,而且睁大眼睛瞧着他,把他当作怪人一样,他发窘了。
“也许上帝是有的,只是信仰没有罢了,”他说。“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觉得很不自在。就象从母鸡身子底下拿到一个鸡蛋,鸡蛋里面有只小鸡在叽叽叫一样,我的良心也忽然叽叽叫起来,我在行婚礼的时候,老是在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 走出教堂,就全完了。再者,究竟有没有上帝,我怎么知道呢?
我们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教育。娃娃还在娘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只是受到这样的教育:“各人有各人的行业‘。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啊。您先前说龚托列夫家的羊给人偷走了。……我已经找着了,那是希卡洛沃村的一个农民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这就叫做信仰!”
阿尼西木眨巴着眼睛,摇摇头。
“乡长也不信上帝,”他接着说,“文书也不信,就连教堂执事也一样。至于他们上教堂,持斋,那也只是为了免得人家说他们的坏话,而且防备万一 ,说不定真有‘最后审判’的一天呢。如今大家都说世界末日好象已经来了,因为人变得软弱,不尊敬父母,等等。这全是废话。妈,依我的看法,毛病全出在人们昧了良心。我看得很透,妈,我明白。要是人家有一件偷来的衬衫,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比方说,有一个人坐在小饭铺里,您还当是他在喝茶,没什么,可我呢,不但看见他在喝茶,还看见他没有良心。你可以走上一整天,却碰不见一个有良心的人。这原因完全在于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上帝。……好了,再见,妈。希望您好好活下去,身体健康,别记着我的坏处。”
阿尼西木在瓦尔瓦拉面前跪下来。
“我为了样样事情感激您,妈,”他说,“我们家有了您,得了很大的好处。您是一个很正派的女人,我对您很满意。”
阿尼西木十分感动地走出去了,可是又回来,说:“萨莫罗多夫把我牵连到一桩麻烦事里面去了:我要么发一笔大财,要么完蛋。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求您务必安慰爸爸,妈。”
“唉,何必说这种话?唉,啧啧。……上帝是仁慈的。你呢,阿尼西木,对你老婆也该心疼一点才好,可是现在你们俩却绷着脸,大眼瞪小眼。说真的,你至少也该带个笑脸啊。”
“是啊,她也真是个怪物,……”阿尼西木说,叹口气,“她什么也不懂,老是不讲话。她年轻得很,那就让她慢慢长大吧。”
一匹高大壮实的白毛公马已经拉着一辆二轮马车停在门廊外面。
老崔布金跑了几步,一纵身上了车,意气扬扬地坐下,拿起缰绳。阿尼西木吻瓦尔瓦拉,吻阿克辛尼雅,吻他的兄弟。丽巴也站在门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瞧着别处,仿佛她不是来送他,而是无缘无故,凑巧站在那儿似的。阿尼西木走到她面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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