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还算是京城,还算是艺术中心呢!瞧着都叫人怪害臊的。“
“你到过亚历山大剧院②吗?”新闻记者问。
高尚的父亲轻蔑地摆一下手,冷冷一笑。他那紫红色鼻子皱起来,发出了笑声。
“去过!”他仿佛不乐意地回答说。
“怎么样?满意吗?”
“是的,那所房子我还满意。剧院的外表挺好,这我不预备争论,可是讲到演员,那就对不起了。也许他们是挺好的人,是天才,是狄德罗③,可是从我的观点看来,他们却是扼杀艺术的凶手,别的什么也不是。要是我有权的话,我就会把他们赶出彼得堡。谁是他们的头儿?”
“波捷兴。”
“哦,……波捷兴。他怎么能当剧团经理呢?他的外形也好,仪表也好,嗓音也好,都不行。凡是真正的剧团经理或者班主,应该长得体面,又稳重又威风,镇得住全剧团的人!
应当把全团管得严严的,就象这个样子!“
高尚的父亲伸出一个捏紧的拳头,嘴唇发出唏哩呼噜的声音,就象平锅里煎的牛油一样。
“就得这样!不过你觉得该怎样?我们这班演员,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绝不能不管。要叫他明白而且感觉到他是个什么人才成。要是剧团经理开口对他称呼‘您’,摩挲他的脑袋,他可就要骑到剧团经理的脖子上去了。去世的萨瓦·特利佛内奇,也许你还记得吧,有时候待人挺和气,就跟亲人一样,可是事情一牵涉到艺术,他马上就会暴跳如雷!他往往罚演员的钱,或者在大庭广众之中把人羞辱一场,再不然就把你痛骂一顿,弄得你后来一连三天吐唾沫。难道波捷兴办得到?
他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真正的嗓音。慢说悲剧演员和好发议论的角色,就是福丁勃拉斯④的侍从们当中一个最起码的尖着嗓子讲话的角色也不怕他。我们各人再喝一杯怎么样?“
“还要喝?”记者说,皱起眉头。
“是啊,晚上喝酒也许不大那个……不过我们这班人享受折扣的优待,不喝就是罪过了。”
两个朋友喝起来。
“话得说回来,如果公平地考虑一下,那么,我们这儿的剧团还算不错,”记者说道,吃着紫甘蓝。
“剧团吗?嗯,……那还用说,好得很呢。……不对,老兄,如今在俄国,好演员已经没有了!一个也没剩下!”
“咦,怎么能说一个也没有!慢说在全俄国,就是在我们彼得堡也有好的。比方说,斯沃包津就是。……”“斯沃包津?”高尚的父亲说,吓得往后倒退几步,把两只手一拍。“难道他也能算是演员?你得敬畏上帝才成,难道有这样的演员?他不过是个玩票的外行罢了!”
“可是话说回来……”
“什么话说回来?如果我有权的话,我就要把你那个斯沃包津赶出彼得堡。怎么可以象他那样演戏呢,啊?难道可以那样冷冰冰,干巴巴,一丁点儿感情也没有,单调,毫不传神,……不,咱们再喝一杯!我可受不了!这个人叫我心里发闷!”
“不,老兄,算了,……我喝不下!”
“我请客!我们这班人在这儿喝酒打折扣,连死人也忍不住要喝一杯!人家付十戈比,我们只付五戈比就成。这儿的蘑菇也便宜!”
两个朋友就继续喝酒,同时记者不住摇头,十分坚决地嗽喉咙,倒好象下定决心要为真理去死似的。
“他不是用心灵,而是用头脑表演!”高尚的父亲接着说。
“真正的演员用神经和膝盖演戏,可是这一个却死板板,仿佛背语法书或者临字帖似的。……所以他才单调。他演什么角色都一个样!一条狗鱼,不管你给它加上什么样的调味汁,也还是狗鱼!就是这样,老兄。……只要你让他演传奇剧或者悲剧,那你就会看出他多么缩手缩脚。……喜剧是人人会演的,不,叫他演演传奇剧或者悲剧看!为什么你们这儿不演传奇剧?就因为不敢!没有人会演!你们这儿的演员既不会化装,也不会嚷叫,更不会摆出架式。”
“等一等,我仍旧觉得奇怪。……如果斯沃包津算不得有才能,那么我们这儿除他以外,总还有萨宗诺夫、达尔玛托夫、彼契帕,莫斯科还有基塞列甫斯基、格拉多夫-索科洛夫,内地还有安德烈耶夫-布尔拉克……”“你听着,我是在跟你认真谈话,你却一味开玩笑,”高尚的父亲生气地说。“如果依你看来这些人都能算是演员,那我都不知道该跟你怎么说好了。难道这些人也能算是演员?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庸才哟!他们只会夸张,过火,愁眉苦脸,别的什么也不会!要是我有权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人哪怕站得离戏院还有大炮射程那么远,我也还是不答应!他们惹得我厌恶极了,我恨不得跟他们决斗才好!求上帝怜恤,难道这些人也能算是演员?他们在舞台上表演死亡,却做出那么一 副怪相,弄得最高楼座的看客笑破了肚皮。前几天有人要我跟瓦尔拉莫夫认识一下,我说什么也不干!”
高尚的父亲恶狠狠地瞪起眼睛来瞧着记者,做出气愤的神态,用悲剧演员的轻蔑口气说:“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反正我还得喝!”
“哎,……算了吧,何必再喝呢!喝得不少了!”
“可是你干吗皱起眉头?要知道,这儿是打折扣的!我自己倒不爱喝酒,不过怎么能不喝呢,既然……”两个朋友喝着酒,互相呆望一阵,回想他们谈话的题目。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记者叽叽咕咕说,“不过只有很偏心、很有成见的人才会不同意,比方说,戈烈娃……”“你这是言过其实!”高尚的父亲打断他的话说。“她简直是冰块!有才气的鱼⑤!一味装腔作势!她小有才气,这我不想争论,然而她缺乏烈火和力量,缺乏胡椒,你知道!她那种表演算什么!好比阿月浑子冰淇淋!好比柠檬水!每逢她表演,懂戏的上流看客就觉得唇髭和胡子上好象落了一层霜!
再者,总的说来,在俄罗斯,真正的女演员已经一个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你就是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到一个。
……即使有些人小有才气,可是也顶不住当前这种风气,很快就凋零了。……男演员也没有。……比方就拿你们的皮萨烈夫来说吧。……他算是什么东西?“
高尚的父亲退后一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算是什么东西?难道也能算是演员?不,你凭良心对我说:难道他也能算是演员?难道可以叫他上台?他扯开难听的嗓门哇哇地喊,不住跺脚,平白无故抡胳膊。……他不配表演人,只配表演鱼龙⑥和太古时代的猛犸⑦。……确实如此!”
高尚的父亲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捶,叫道:“确实如此!”
“得了,得了,……小点声,”记者劝他安静下来。“怪不好意思的,人家瞧着你呢。……”“这样可不行,老兄!这不是表演,也不是艺术!这是断送艺术,宰割艺术!你看萨维娜。……她算什么?!一点才气也没有,纯粹是假装出来的活泼和轻浮,这在严肃的舞台上简直不能容忍!你要明白,你瞧着她就会暗暗吃惊:我们这是在哪儿?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我们这是在追求什么呀?艺术灭亡了!”
两个朋友默默不语,大概凭了比肖普法术,领会到彼此的心意,就走到柜台那儿,各自喝下一杯酒。
“你……你未免太严……严格了,”记者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能不这样!我是个演古典角色的演员,演过哈姆雷特,要求神圣的艺术必须是艺术。……我是老人了。……跟我相比,他们全是些协…小娃娃。……对。……他们断送了俄罗斯艺术!比方拿莫斯科的费多托夫或者叶尔莫洛夫来说。……大家为他们开庆祝会,可是他们到底为艺术出过什么力?出过什么力呢?无非是倒观众的胃口罢了!要不然再拿莫斯科声望很高的连斯基和伊凡诺夫-柯节尔斯基来说。
……他们有什么才气?装腔作势而已。……说真的,他们懂得什么?要知道,为了表演,光有……愿望是不够的,还得有才能,火花!咱们再最后喝上一杯,怎么样?“
“可是我们刚刚才……喝过!”
“得了!没关系,……我请客。……我们这班人喝酒打折扣,喝不掉很多钱的。……”两个朋友就又喝一杯。他们已经觉得坐着远比站着舒服,就在一张小桌旁边坐下。
“再拿别的演员来说吧,……”高尚的父亲嘟哝说。“他们纯粹是人类的不幸和耻辱。……有人连二十岁都不到,就已经学坏,不堪救药了。……一个挺年轻的人,又健康又漂亮,却一个劲儿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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