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3年作品》第19章


傍晚闲游以后,我们每次都在她的房间里喝茶,谈天。我们不怕触到旧有的、还没有痊愈的创伤,正好相反,我常对她讲起我在奥尔洛夫家里的生活,或者公然提到我所了解而且也瞒不过我的他们那种关系,遇到这种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我甚至觉得挺痛快。
“有些时候我恨您,”我说。“他耍脾气,瞧不起您,说谎,事情这么明显,您却看不出来,不懂,这真叫我暗暗吃惊。您吻他的手,跪在他面前,巴结他。……”“那时候我……吻他的手,对他跪着,是因为我爱他,……”她说道,脸红了。
“难道要识破他就这么困难?好一个斯芬克司④!这个斯芬克司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低级侍从罢了!我一点也不想责备您,上帝保佑,”我接着说,觉得我有点粗暴,在触到别人灵魂的时候缺乏那种十分必要的委婉和体贴的态度。以前,在跟她相识以前,我并没有发现自己有这种缺点。“可是您怎么会没看出来呢?”我又说一遍,不过声音轻多了,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您是想说您藐视我的过去,您是对的,”她十分激动地说。“您是属于特殊类型的人,象这样的人是不能用普通的尺度来衡量的。您在道德上的要求分外严格,超出常人,而且我明白您不可能宽恕人。我了解您,要是有时候我说出反驳您的话,那也不等于我对事情的看法跟您不同。我所以说旧日的废话,那纯粹是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穿破我的旧衣服,摆脱我的旧偏见罢了。我自己也痛恨和藐视我的过去,藐视奥尔洛夫和我的爱情。……那算是什么爱情?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她说着,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运河。“那种爱情只能蒙蔽良心,弄得人糊里糊涂。生活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斗争。用鞋后跟踩着可恶的蛇头,喀嚓一声把它踩碎!意义就在这儿。只有这么一个意义,别无其他意义了。”
我对她讲起我过去的冗长历史,叙述我那些确实惊人的经历。不过,关于我内心所起的变化,我却一个字也没提。她每次都十分注意地听我讲,听到有趣的地方就搓手,仿佛暗自懊恼她还没有机会经历到这样的惊险、恐惧、快乐似的。可是忽然间,她沉思不语,想起自己的心思来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没有听我讲下去。
我关上朝着运河的窗子,问她要不要生壁炉。
“不,别生了。我不冷,”她说,淡淡一笑,“我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罢了。您要知道,我觉得近来我变得聪明多了。我现在有些不平常的、独特的想法。比方说,我一想到过去,想到我那时候的生活,……想到一般的人,这一切就在我的心里汇合成一个东西,那就是我继母的形象。她是一个粗暴无耻的女人,没有心肝,假仁假义,淫荡,并且有吗啡瘾。我父亲软弱,没有骨气,由于贪财而娶了我的母亲,弄得她害上了痨病,可是对第二个妻子,我的继母,却爱得热烈,爱得发疯。……我受够了罪!哎,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喏,我是说,一切都汇合成一个形象。……我心里真是恼火:为什么我的继母死掉了?我现在倒真想见到她呢!……”“为什么?”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笑起来,妩媚地摇一下头。“晚安。祝您身体好起来。等您恢复了健康,我们就着手做我们的工作。……现在该开始了。”
等到我告辞,握住门把手,她却问道:
“您认为怎么样?波丽雅还住在他那儿吗?”
“有可能。”
我回到我的房间去了。我们照这样生活了一个月。有一 天中午,天色阴沉,我们两人站在我房间里的窗前,沉默地瞧着从海上移过来的乌云,瞧着颜色发青的运河,料到马上就会来一场大雨。等到又细又密的雨丝象纱布那样遮住海滨,我们两人忽然觉得烦闷乏味。当天我们就动身到佛罗伦萨去了。
「注释」
①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
②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意大利雕塑家。——俄文本编者注
③十四世纪威尼斯总督,因密谋在威尼斯建立民主共和国而被处死刑。——俄文本编者注
④希腊神话中人面狮身女怪,专叫过路人猜谜,猜不中就被她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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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十六

十六
事情发生在尼斯,那已经是秋天了。有一天早晨,我走到她的房间去,她坐在一把圈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伛着腰,容貌消瘦,用手蒙住脸,正在伤心地痛哭,她那没梳好的长发一直披到膝头上。我刚刚看过美妙动人的海景,正想把我的印象讲给她听,这时候那些印象忽然离开我,我的心痛苦得缩紧了。
“您怎么了?”我问。她的一只手从脸上移开,对我挥一 挥,要我走出去。“咦,您怎么了?”我又说一遍,在我们相识的这段时期,我头一次吻了她的手。
“不,不,没什么,”她很快地说。“哎,没什么,没什么。
……您走吧。您看,我还没梳洗好呢。“
我十分紧张地走出去。很久以来,我的心境一直平静,无忧无虑,如今却让同情心搅乱了。我一心想扑到她的脚边去,求她别独自哀哭,把她的痛苦分一部分给我。海水平稳的哗哗声在我耳朵里响着,象是不吉利的预言,我看出日后还会有眼泪、悲愁、损失。她为什么哭,为什么呢?我问自己,想起她的脸和痛苦的目光。我想起她怀着孕。她极力掩盖她怀孕,既要瞒住外人,又要瞒住自己。在家里,她穿肥大的罩衫,或者胸前有很多皱褶的上衣。她到外面去走动,总是把腰身勒得很紧,有两次我跟她一块儿散步,她竟晕倒了。她对我从不谈起她怀孕,有一回我略微提到她不妨去找一位大夫看看,她却涨红了脸,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又到她房间去看她,她已经穿好衣服,梳过头了。
“得了,得了!”我看见她又要哭出来,就说。“我们最好到海边去走走,谈谈天吧。”
“我不能谈话。对不起,按我现在的心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符拉季米尔·伊凡诺维奇,下一次您来找我,请您预先敲一下房门。”
“预先”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特别,不象女人的口气。我走出去。那该诅咒的彼得堡时期的心境回来了,所有我的梦想都象炎阳下的树叶那样萎缩、收拢了。我感到自己又孤孤单单,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存在了。我跟她的关系无异于蜘蛛网跟棕榈树的关系,蜘蛛网偶尔挂到树上,经风一吹,它就扯碎,飘走了。我在奏着音乐的小公园里散步,后来走进娱乐场,瞧着那些穿得花花绿绿、周身发出浓香的女人,她们每人都瞟我一眼,好象想说:“你孤孤单单,那好极了……”后来我走到露台上,久久地瞧着海洋。远处水天相连的地方,一条船也没有,左边海岸上,淡紫色的雾霭笼罩着山峦、花园、塔楼、房屋。太阳照着这一切,然而这些东西都显得陌生,冷漠,一团糟。……
。。!
《匿名的故事》十七
大_
十七
她每天早晨仍旧到我的房间里来喝咖啡,可是我们不再在一块儿吃饭了。照她的说法,她不想吃饭,只喝点咖啡,喝点茶,吃点零食,例如橙子和夹心糖果,就够了。
我们傍晚也不再闲聊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自从我撞见她流泪的那天起,她对待我就有点冷淡,有时候爱理不理,甚至带点讥诮的态度,不知什么缘故竟称呼我“我的先生”了。那些她以前觉得可怕、惊人、富有英雄气概的事,那些曾使她羡慕和兴奋的事,现在却一点也不能感动她,她听我讲完以后照例伸个懒腰,说:“是啊,波尔塔瓦近郊发生过战役①,我的先生,发生过的。”
有时候我甚至一连几天都碰不到她。我往往胆怯地、负咎地敲她的房门,却得不到回答,我再敲一次,还是沉默。……我只能站在门外听动静。后来有一个女仆走过我的身旁,冷冷地说:“ mad am eestpartie。”②后来我就在旅馆的过道上来回地走着,走着。……那儿可以看到一些英国人、胸部丰满的太太、穿燕尾服的侍役……我久久地瞧着铺满整个过道的长条地毯,突然想起我在这个女人的生活里扮演着一个古怪的、大概虚伪的角色,而我已经没有力量改变这种角色了。我就跑回我的房间,扑在我的床上,想了又想,可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只有一件事在我是清楚的:我要生活,她的脸色越难看,越干巴巴、越冷冰冰,我就越想亲近她,越强烈而痛苦地感到我们之间的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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