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23章


的学员恼火,因此普宁简直没法把他脑子里驾驶的车子同他路上驾驶的车子在感性上完全统一起来。现在这两方面终于融合在一起。如果说他第一次驾驶员考试失败,那主要是因为他跟监考员进行了一场不合时宜的辩论:他坚决认为车前车后,四周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却要求人养成一种基本的条件反射,一遇红灯就马上刹住车,人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做法更叫一个有理性的大活人感到羞辱的了。第二次他比较谨慎小心,便通过了。一位选修他的俄语课程的毕业班学生玛丽安?霍姆,叫他没法推却,硬把她那辆很差的旧汽车以一百元的低价转让给他了,因为她就要嫁给一位拥有一辆更奢华的汽车的主人。从温代尔到昂克维多途中,还在一家客店里住了一宵,走得慢腾腾,挺费劲儿,不过总算没出事故。在进昂克维多镇之前,他先在一家加油站前面停下来,下车吸一口乡间的新鲜空气。只见一片苜蓿地,天空白得叫人不可思议,从一个窝棚旁边的柴火堆传来一只雄鸡炫耀而间断的啼鸣——一位花花公子的歌声。这只喉咙稍嫌沙哑的家禽偶尔发出的声调,再加上那股扑扑吹在普宁身上寻求赏识和注意什么的暖风,骤然叫他想起过 
去的一个朦胧的消逝了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彼得格勒大学一年级学生,来到波罗的海夏季疗养地的一个小加油站前,嘈杂声啊、难闻的气味啊、哀愁啊—— “天有点闷热,”那位胳臂上汗毛挺重的加油员,一边开始擦挡风玻璃,一边说。
普宁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封信,打开附在信里那一小张油印的草图,向加油员打听从这儿到那个教堂有多远,因为从教堂向左拐就可以到达库克家了,那人长得跟普宁的温代尔学院同事哈根博士甭提多象了——纯属巧合,就跟一个蹩脚的双关语一样乏味。
“哦,到那儿去嘛,倒是有一条近道,”假哈根说。“那条大道让卡车搞得一塌糊涂,况且弯来弯去,您也受不了。您现在就往前开,穿过小镇,出昂克维多五英里,靠左过了那条通往埃特里克峰的小道,临近大桥之前,见第一个弯就往左拐,那边有一条好石子路。”
他轻快地绕过车头,又从另一端用抹布猛擦挡风玻璃。
“您往北拐,然后见路口就往北拐——那些树林里有不少伐木的小路,您只消朝北走,准保十二分钟之内就到达库克家。没错儿。”
普宁现在已经在树林的迷魂阵里转悠了一个钟头,而且得出结论:“朝北走”,那个“北”字本身对他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也没法解释,他,一个有理智的人,干吗要听一个偶然碰上的、爱管闲事的家伙的话,而不坚持照他的朋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库克尼科夫(当地人管他叫亚尔? 1 
12库克)邀他到他那所舒适的乡村大别墅避暑时给他寄来的学究气十足的明确指示走。我们这位倒楣的汽车驾驶员现在已经彻底迷了路,再也甭想回到公路上去了;他在那两边有沟渠而且甚至有深谷的、车辙甚多的窄道上驾驶经验不多,因此踌躇不决,摸索前进,了望塔上的观望者也许会用怜悯的目光追随这种奇特的景象;可是在那凄凉而冷落的高处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仅有一个自顾不暇的蚂蚁,经过几小时愚蠢而坚韧不拔的坚持努力,总算爬到平台和栅栏(它的autostrada①)那里,跟下面那辆正在行驶的荒唐的玩具汽车几乎一样进退两难、走投无路。风住了。苍白的天空下面,那片茫茫似海的树篷好象没有遮蔽什么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没多久突然传来砰地一声枪响,一根树枝崩上了天。
那边的一片树林本来很安静,这当儿茂密的树梢开始摇曳,又是抖动又是颤栗,棵棵树木依次有节奏地晃动,过后一切又复归平静。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一切同时发生了:蚂蚁找到一根通往塔顶的垂直柱子,又开始鼓起新的热情向上攀登;太阳冒出来了;普宁在那顶顶绝望的时刻,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一条石子路上,路旁有个指给过路人看的、生锈而还闪亮的路标:“通往松邸”。
亚尔?库克是旧教信徒的后裔,父亲是白手起家的莫① 意大利语:供汽车高速行驶的公路干线。
斯科富商彼奥特?库克尼科夫,文学事业的赞助者,慈善家——这位著名的库克尼科夫在末代沙皇统治时期曾因资助一些社会…革命集团(主要是恐怖分子)而两次被监禁在一所还算舒适的城堡里,可是后来在列宁时期又被控为“帝国主义间谍”而在一个苏维埃监狱里关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后被处死。他的家属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取道哈尔滨到达美国。
年轻的库克靠埋头努力,聪明实干,再加上科学训练,逐渐在一家大化工企业里升到可靠的高职。他身体粗壮,慈祥安静,一张大脸毫无表情,正中间架一副小巧玲珑的夹鼻眼镜,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位商业经理,一名共济会会员,一个高尔夫球爱好者,一位既有成就而又谨小慎微的人。他讲一口漂亮而准确、不矫揉造作的英语,只稍微带点斯拉夫口音;他是一位热情的主人,话不太多,目光闪亮,一手端着一杯冰镇威士忌苏打敬客;只在哪位交情深厚的俄国老朋友在他家做客到深夜时,亚历山大? 彼得罗维奇才会突然讨论起上帝啦、莱蒙托夫啦、自由啦,发泄一通祖传下来的一系列不顾后果的理想主义观点,如果有位马克思主义者在一旁偷听,也会给弄得大惑不解。
他娶了苏珊?马歇尔,她是发明家查理?g?马歇尔的迷人而健谈的金发姑娘;人人都会想象亚历山大和苏珊必定会生许多健康的子女,因此一听说苏珊由于动过一次手术而终身不能怀孕,我和别的一些好心人都不免大吃一惊。
他俩还年轻,彼此以一种叫人瞧着舒坦的、老派的纯洁诚挚的感情相亲相爱,他们没有子孙可以聚集在他们的乡村别 12 
12墅,而是每逢双数年份的夏季搜罗一些老年俄国人(库克的父辈或叔伯辈)前来度假,单数年份则邀请一些amerikan… ts?
①(美国人)——亚历山大商业界的朋友或者苏珊的亲友前来消暑。
普宁这是头一次到松邸来,我可来过了。人们可以发现许许多多俄国流亡者——一九二○年前后离开俄国的自由派人士和知识分子——云集在这里。您可以在每一小块树荫下找到他们,有的正坐在土里土气的长凳上讨论流亡作家——蒲宁②啦、阿尔达诺夫③啦、希林④啦;有的躺在吊床上,用一张星期日的俄文报纸盖在脸上,一种防御苍蝇叮的传统老办法;有的在廊子里就着果酱喝茶;有的正在小树林里一边散步,一边琢磨当地的菌能不能吃。
萨缪依尔?罗夫威奇?施波里昂斯基,一位气派轩昂而稳重、个儿高的绅士,和性好激动、口吃而个儿矮的费奥多?尼基蒂契?波罗辛伯爵,都是一九二○年左右在俄罗斯一些省份里为抵制布尔什维克专政而成立的英勇地方政府的民主组织成员,他俩如今正在松树林荫小道上溜达,讨论自由俄罗斯协会(他们在纽约建立的一个组织)下一次跟另一个成立较晚的反共组织举行联合会议时该采取什么策① 系俄语。
②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诗人及小说家,曾流亡于法国,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③ 马克?亚历克山德罗威奇?阿尔达诺夫(1886-1957):俄国小说家、传记家与散文家,1919年流亡法国,1941年移居美国。
④ 希林即纳博科夫本人,这是他流亡在欧洲时用的笔名。
略。从一个让洋槐树遮住一半的凉亭里传出教哲学史的布罗托夫教授和教历史哲学的沙多教授两人激烈辩论的只言片语:“现实就等于持续不变,”一个声音会说,是布罗托夫的嗡嗡的嗓音。“不对!”另一个会喊道。“一个肥皂泡跟一枚化石牙齿一样真实!”
普宁和沙多都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出生的,比较年轻。别的男人大都过了六十岁,长途跋涉过来的。另一方面,波罗辛伯爵夫人和布罗托夫夫人等几位女士都还没过五十,多亏新世界促进健康的气氛,不但保留了她们的美貌,而且叫她们长得更加俏丽了。有些父母带来了子女——他们都是进大学那个岁数的美国孩子,健康,高大,懒散,别别扭扭,不懂情理,不会俄语,对父辈们的背景和经历不管有什么优越之处一概不感兴趣。在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他们在松邸也好象跟他们的父母迥然不同:他们偶尔会从自己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