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68章


艺术家大概总是有意识地在创作自己的作品。然而从作品本身来看,作品的美丑有一半存在于超过艺术家的意识的神秘世界。一半吗?或者说一大半更好。
我们总是莫名其妙地不怕提问,但怕作答。我们的思想总是不免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出来。一刀一拜①这种古人的小心翼翼,难道不就表示了对这种无意识的境界的畏惧吗?
① 日本古代人雕刻佛像,刻一刀拜一拜,或刻一刀拜三拜,后者用于形容小心谨慎。
创作经常是冒险。归根结蒂尽了人力之后,除了听天由命,别无他法。
少时学语苦难圆,
唯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
三分人事七分天。
赵匝北②的《论诗》七绝,也许道出了这种看法。艺术是带有莫测高深的可怕的东西的。我们如果贪婪金钱,或者沽名钓誉,以及为病态的创作欲所折磨,可能就产生不了同这种无聊的艺术作格斗的勇气。
② 即赵翼(1729…1814),中国清代史学家、文学家。瓯北是他的号。
鉴赏
艺术鉴赏,是艺术家本人和鉴赏家的合作。可以说鉴赏家只不过是把一个作品当作题目,在从事他自己的创作的尝试。因此在任何时代都保持着声誉的作品,必然具备种种可能鉴赏的特色。然而具有种种可能鉴赏的意思,正如阿那托尔·法朗士所说,由于随处都存在着暧昧,也不是轻易就能解释得了的。勿宁说像庐山群峰,具有从各个方面都能鉴赏的多面性。
古典
古典作家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为他们死了。

我们——或各位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为他们死了。
幻灭的艺术家
有一群艺术家住在幻灭的世界里。他们不相信爱,也不相信良心这种东西。只是像古代苦行者那样以一无所有的沙漠为家。在这个意义上诚然是可怜的也未可知。然而美丽的海市蜃楼只产生在沙漠的上空。对一切人生诸事幻灭的他们,在艺术上大抵还没有幻灭。不,只要说起艺术来,常人一无所知的金色的梦会突然在空中出现。事实上他们得到了意外的幸福的瞬间。
告白
完全自我告白,不论谁也办不到。同时对任何表现都不自我告自,也办不到。
卢梭是喜欢告白的人。然而在《忏悔录》中我们并没有发现赤裸裸的他自己。梅里美是嫌恶自我告白的人,然而在《高龙巴》里不是也在隐隐约约地谈他自己吗?总之,告白文学和其他文学之间的分界线是不十分清楚的。
人生——致石黑定一①君
① 石黑定一是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旅行时,在上海结识的一个日本人。
如果命令没有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论谁都会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吧。如果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命令他去参加赛跑,也不得不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们从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不啻是接受了这种愚蠢的命令。
我们在娘胎里的时候,大概就在学处世之道吧?也许是过早离开了娘胎,踏进了大竞技场般的人生。当然没有学游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游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样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大抵都落在别人后边。因此,我们是不可能不负创伤地走出人生的竞技场的。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以前人之足迹,为君之鉴。”然而,哪怕就是看过成百名游泳选手或上千名赛跑运动员,既不会很快地学会游泳,也不会很快地学会赛跑。不仅如此,所有的游泳者都喝过水,赛跑的人也无一例外都在竞技场弄得浑身泥土。你看,就连世界有名的大多选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愁眉苦脸吗?
人生和疯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相似。我们必须一边和人生搏斗,一边学习怎样搏斗。对这种无聊的比赛忍不住气愤的人,那就赶快到栏杆外边去好了。自杀倒确实是一种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竞技场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创伤去搏斗。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是危险的。

人生好像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然而它又确实是一部书。
某自卫团员的话
好,那么就走上自卫的岗位吧。今天夜里的星在树梢头闪着清爽的光辉,微风徐徐吹过。来呀,在这藤椅上躺下来,在一根马尼拉烟卷上点着火,整夜就这么轻松自在地警戒着吧。如果喉咙干渴的话,你就把水壶里的威士忌倒点喝好了。幸好衣袋里还剩了点巧克力糖。
你听!高高的树梢好像有窝里的鸟儿在闹。鸟儿大概不知道这次大地震①的困难。可是我们人的衣食住都成问题了,尝到了一切苦头。不,不只是衣食住,由于连一杯柠檬水都喝不上,忍受了不少的不自由。人这种所谓的两脚兽,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动物啊。由于我们丧失了文明,只能像风前蜡烛那样捍卫着毫无保证的生命。你看!鸟儿已在静静地睡着。这不知道羽绒被和枕头的鸟儿哟!
① 指1923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大地震。
鸟儿已经静静地睡着了,睡梦也许比我们更甜,鸟儿只生活在现在,然而我们人类还得生活在过去和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尝尽悔恨和忧虑的痛苦。特别是这次的大地震,给我们的未来投下了多么大的凄凉的阴影啊!东京被烧毁了,我们被今日的饥馑所折磨。同时也为明天的饥馑而受苦。鸟儿幸而不知道这个痛苦。不,岂但是鸟,懂得三世痛苦的只有我们人。
小泉八云曾经说过与其做人,他更愿意做蝴蝶。说起蝴蝶来——那么你看看那蚂蚁吧!如果幸福仅仅是指没有痛苦的话,那么蚂蚁也许比我们幸福。但是我们人懂得蚂蚁所不懂得的快乐。蚂蚁可能没有由于难产和失恋而自杀之患。然而,会和我们一样有欢乐的希望吧?我现在仍然记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阳旧都,对李太白的诗连一行也不懂的无数蚂蚁真是可怜啊!
但是叔本华——哦,哲学见鬼去吧!我们确实和进入这个领域的蚂蚁没有多大差别。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应该更加珍重人的全部感情。自然只是冷漠地眺望着我们的痛苦。我们应该互相同情。何况喜好杀戮——尤其是把对手绞死,这比在辩论中取胜要简单。
我们应该相互同情。叔本华的厌世观给我们的教训不就是这个吗?
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星星照样在头上闪耀着清爽的光辉。来吧,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躺在躺椅上嚼上一块巧克力。
地上乐园
诗歌里常常歌颂地上乐园。但是,我深以为憾的是不曾记得我想在这种诗人的地上乐园里住住。基督教徒的地上乐园终归是寂寞的全景画。黄老学派①的地上乐园也只不过是荒凉的中国饭馆罢了。何况近代的乌托邦——使威廉·詹姆斯②也为之发抖,这事现在也许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① 黄老学派是中国战国。汉初道家学派。以传说中的黄帝同老子相配,并同尊为道家的创始人,故名。
②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主张实用主义。
我梦想中的地上乐园,既不是那种天然的温室,也不是兼作学校的粮食和衣服的配给所。只要是住在这里,双亲在孩子成人的时候就必定要死掉的。其次,兄弟姊妹纵令有可能生作坏人,可绝不会生作傻瓜,所以绝不会彼此添麻烦。还有,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变成驯顺的化身,以便怀孕畜生的灵魂。还有,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按照两亲的意志和感情,一天要数次成为聋子、哑巴、窝囊废和瞎子。还有,甲的朋友不能比乙的朋友穷,同时乙的朋友也不能比甲的朋友有钱,相互以夸耀对手而感到最大的快乐。还有——以此类推好了!
这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地上乐园,这是挤满世界的善男善女的乐园。只是古来的诗人、学者从没有梦见过这种金色的冥想之中的光景。没有梦见这个倒不是什么怪事。不过能够梦见这种光景,那就会充满了真实的幸福。
附记:我的外甥梦想买伦勃朗的肖像画。但是他并不梦想能拿到十圆零用钱,因为十圆零用钱充满了真实的幸福,他简直承受不起。
暴力
人生经常是复杂的。要使复杂的人生简单化,除暴力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只长着石器时代脑髓的文明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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