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69章


人生经常是复杂的。要使复杂的人生简单化,除暴力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只长着石器时代脑髓的文明人,比起争论来,更喜欢杀人。
但是,权力终归是取得特权的暴力。我们为了统治人,暴力也许经常是必要的,或者也许没有什么必要。
“人性”
我的不幸是没有崇拜“人性”的勇气。不,我经常对“人性”感到轻蔑,那是事实。但是又常常对“人性”感到喜爱,那也是事实。是喜爱吗?——和喜爱相比,也可能是怜悯吧!但总之,如果不能被“人性”所动,那么人生最终将变成不堪忍受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终于发疯,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斯威夫特在发疯稍前,看着枝头枯萎的树,嘟嘟囔囔地说:“我很像那棵树。从头先死。”每当我想起这则逸话,总是为之战栗不已。我为没有生作斯威夫特那种头脑聪明的一代鬼才而暗自感到幸福。
柯树叶
获得完美的幸福是仅仅给予白痴的特权。不管是怎样的乐观主义者,也不会总是笑容满面。不,如果真的允许乐观主义存在的话,那只能说对幸福该是多么绝望了。
竹筒盛饭在家时,
柯叶盛饭旅途中。①
① 这首短歌的作者有间皇子(?…658)以谋反事发,被处死。这是他被押送途所作,见《万叶集》第二卷。
这并不只是歌咏了行旅中的情怀。我们经常用“想有”代替“能有”,而使它们调和起来。学者会给这种柯树叶起各种各样的美名。但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的话,那么柯树叶总归还是柯树叶。
慨叹作为柯树叶的柯树叶,比主张盛饭用的柯树叶,确实值得尊敬。但是把作为柯树叶的柯树叶和一笑了之相比,也许无聊,至少不厌其烦地重复生涯里同一的慨叹,是滑稽的,同时也是不道德的。事实上伟大的厌世主义者也不总是愁眉苦笑。就是得了不治之症的莱奥巴尔狄①,有时对着半死的蔷薇花,脸上也露出寂寞的微笑。
① 加考莫·莱奥巴尔狄(1798…1837),意大利厌世主义诗人、哲学家。
追记:不道德是过分的异名。
佛陀
悉达多②悄悄离开王城后,苦行了六年。六年苦行的缘由,是由于极度奢华的王城生活的罪过。其根据之一是拿撒勒木工的儿子③只断食了四十天。
② 悉达多是佛教始祖释迦牟尼出家前为太子时的本名。
③ 指耶稣基督。

悉达多让东匿④执马辔,偷偷逃出了王城。他的思辨性格经常使他陷入忧郁中。当他偷偷地逃出王城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的,实际上是未来的释迦牟尼呢,还是他的妻子耶输陀罗呢,也许不容易判断出来。
④ 东匿是梵语,释尊出家逃出王城时,替他牵马驭车者的名字。

悉达多六年苦行之后,在菩提树下达到了正觉⑤。他的成道的传说,证明了他是怎样支配了物质精神。他首先水浴,其次吃乳糜,最后与传说中的难陀婆罗的牧牛少女谈话。
⑤ 正觉是佛语,证悟一切诸法,达到如来的真正的觉智之意。
政治的天才
人们以为古来的所谓政治天才是把民众的意志变成自己的意志,但是,这也可能是正相反。毋宁说政治天才,是把他自己的意志变成民众的意志。至少可以说那是使人相信是民众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好像也兼有演员的天才。拿破仑说:“庄严和滑稽仅只一步之差。”与其说这句话是帝王的话,倒不如说是名演员的话更相称。

民众是相信大义的。但是,政治天才常常是对大义连一文钱也不舍得牺牲的。只是为了统治民众才不得不用大义的假面具。然而一旦使用了,那就会永远也扔不掉大义的假面具。如果强行扔掉的话,不论怎样的政治天才也一定会突然死于非命。就是说帝王为了王冠,自然而然地也接受了它的支配。因此政治天才的悲剧必定也兼有喜剧。譬如兼有戴着古代仁和寺和尚的鼎舞的那种《徒然草》①的喜剧。
① 《徒然草》(1324…1331)是日本镰仓时代末期的和歌诗人、随笔家吉田兼好(1283…1350)所作随笔。其中第五三段写仁和寺一个想当和尚的男孩子,把三足鼎顶在头上舞蹈,舞罢鼎足卡在头上拔不出来,后来好容易才拔出。
爱情比死更坚强
“爱情比死更坚强”,这是莫泊桑小说里的一句话。然而,普天之下比死更坚强的并不只是爱情。譬如吃一块伤寒病患者的饼干,明知会死的,就是食欲比死更坚强的证据。食欲之外一一举例的话,爱国主义啦,宗教感情啦,人道精神啦,利欲啦,名誉心啦,犯罪的本能啦——当然还有许多比死更坚强的东西。总之一切热情都会比死更坚强(当然对死的热情是例外人并且爱情在这些东西里,是否就特别比死更坚强,也不能贸然断定。乍一看,就是把比死更坚强的爱情看得很容易时,实际上支配我们的也是法国人所谓的包法利式①的精神幻觉。我们是使自己成为像传奇里的恋人那样幻想着的包法利夫人以来的感伤主义。
① 包法利式是法国哲学家戈蒂耶创造的词,系指陷入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所造成的精神苦闷。此词渊源于福楼拜的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包法利夫人。
地狱
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地狱带来的痛苦并不违背一定的法则。譬如饿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饭,饭上却燃着烈火什么的。但是,人生带来的痛苦,不幸的是并不这么简单。如果想吃眼前的饭,既有可能燃着烈火,又有可能意外地轻而易举地吃到嘴。不仅这样,轻而易举地吃了之后,既有可能患肠炎,又有可能出乎意外地轻松愉快地得到消化。不论什么人要顺应这种没有法则的世界,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坠入地狱里去,我转瞬之间准能抢到饿鬼道的饭。何况只要能在针山血海住上三两年,也会习惯起来,谅也不会特别感到跋涉之苦。
丑闻
公众是喜欢丑闻的。白莲事件①,有岛事件②,武者小路事件③——公众会从这些事件里得到多么无限的满足啊。那么公众为什么喜欢丑闻——特别是社会上知名人士的丑闻呢?古尔蒙④这样回答说:“因为这样一来,自己所隐瞒的丑闻也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了。”
① 日本女诗人柳原白莲(1885…1967)离开了在九州作煤炭资本家的丈夫,和从事工人运动的宫崎龙介结婚。
② 日本小说家有岛武郎(1878…1923)和有夫之妇的女记者波多野秋子在轻井泽双双情死。
③ 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于1922年和夫人离婚另娶。
④ 莱米·古尔蒙(1859…1915),法国象征派作家、理论家。
古尔蒙的回答很正确。然而,也并不完全如此。连丑闻也不会发生的俗人们,在所有名人的丑闻中,发现了他们为怯懦辩解的最好的武器。同时发现了树立他们实际上不存在的优越性的最好的垫脚石。“我不是白莲女士那样的美人,但是比白莲女士贞洁。”“我不是有岛那样的才子,但是比有岛更了解世情。”“我不是武者小路实笃那样……”——公众这么说过之后,大概就像猪那样幸福地睡熟了。

天才的另一面是具有引起引人注目的丑闻的才能。
舆论
舆论常常是一种私刑。私刑又常常是一种娱乐。好比使用新闻记事来取代手枪。

舆论值得存在的理由,仅是带来了对舆论加以蹂躏的兴趣。
敌意
敌意并不选择寒冷的地方。感觉适度时最快慰并且在保持健康上不论对什么人都是绝对必需的。
乌托邦
产生不出完美的乌托邦的原因大致如下:如果不能改变人性,就不可能产生完美的乌托邦。如果改变了人性的话,就会使人觉得人们向往的完美的乌托邦,突然不完美了。
危险思想
准备把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就是危险思想。

具有艺术气质的青年发现“人性之恶”,通常比任何人都要晚。
二宫等德
我记得小学课本里对二宫尊德①的少年时代曾大书特书。贫穷家庭出身的尊德,白天帮着干地里的活,夜里打草鞋,既和大人一样干活,又顽强地不断地自学。这故事和一切树立雄心大志的故事一样——也就是说,和一切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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