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妆的男人》第6章


附近的人们看到他,都这样议论着。
他是个讲究穿戴的人。胸衣里经常半露一块白手绢,肩上、裤腿上一尘不染,简直像个宫内府的司礼官。
他总是低头走路,好像数着发出咯咯吱吱音响的鞋声似的,慢步走上坡道;傍晚又以同样的姿势走下坡道来。
生驹才次郎是他的姓名,这个姓名和他的形姿,果真非常相称。到附近朋友家来访的嘴损的男人,知道他的姓名和看见他的形姿之后就嗤笑道:
“年轻的时候,想必像是春宫画里的公子哥儿吧。”
“他是干什么的呀?”
“嗯,据说是在银行里做事的。”
生驹家住在这里已经20年了。可是附近的人们,谁也不大清楚生驹才次郎是在哪里工作的。
但他在银行里工作是错不了的,而且靠熬年头当上了一名科长,挣的工资相当高。
他显露出凋落的容颜,其实是年轻的才次郎在外国支行工作的时候,受到那些国家女子们非常珍爱的结果。也有人这样活灵活现地说。
然而,到底是生驹家紧邻的人们的议论,才是正确的。
生驹家,就在从一条窄路再走进只容两个人并肩走过的小巷的深处。那条小巷相当长,走到尽头就是生驹家的正门,家屋相当古旧,门札上用典雅的笔迹写着“生驹才次郎”的姓名。
但,这不是正在银行做事的现今户主笔迹。附近常常看看到一个60岁左右、举止文雅的老太婆,是她动笔挥毫的。
姐弟俩都有端正的容貌,长得非常相似。老太婆肤色洁白,身材苗条,剪着银白的垂发,脸上不断泛着高雅的微笑。
无怪乎老太婆的五官相貌在女人中是超群的,她在遇到邻人的时候,总是抿嘴眯眼地说起话来。
无论谁看见这个优雅的老太婆,都会和想象弟弟一样,想象她在年轻时是多么美丽俊俏,是多么撩动众多男人心胸的了。
她说话也很得体,现在已经称做高雅的语言了,就是所谓“敬语”体的表达方式。正因如此,这个女人外出的时候,还是值得一看的。

老太婆外出的时候,必定穿上紫色的圆领短和服外衣。现在,这种只能在大正年代风俗杂志上才能看到的外衣,年轻人一定会觉得眼生而不认识它的本来面目了。其实这是用缎子做的,褪色发黑时,就在胸间系上一个环形的缨络垂下来。下面穿的衣服是绉绸的,色调和样式都远离现代。里面是绫子的内衣,也是古旧的深灰色。总之,绫子的内衣配深灰色的绉绸,再套上紫色的圆领短和服外衣,无论如何也像从大正时代走过来的人啊。
“这个衣裳啊……”
当别人问询的时候,老太婆定要夸耀地回答:
“这些衣服是我年轻的时候,从夫人那里拜领的;其余是大人赏给的礼物。可到现在只剩下这几件了。”
她这样说明着。
听说大人这句话,不论对方是谁都会感到惊奇。可是细问下去,那是九州方面的一个诸侯出身的贵族。她年轻时曾在东京的那个府邸中,给那位贵族夫人当过女侍从。
“在府里,我一直服侍了16年。”
她必定还要这样补充说。
“到40岁那年,我还服侍着哩。夫人故世后,我趁大人从京都的公卿大臣那里娶了一位小姐的机会,才从府里辞退下来。”
听到的人,眼前好像浮现出“镜山”之类歌姬演出的舞台。
这个老太婆名字叫桃世。把桃世和才次郎的名字并列出来,又会浮现出年轻的美男美女的身影。
但是,这个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婆,57岁,才次郞叫她“姐蛆”。实际上并非姐弟关系,而是才次郎亡兄的遗孀。5年前,因为丈夫死去,才次郎才把地接到自己家里来的。
这个老太婆名字叫染,一副普通的老年妇女的面相。额头宽,眼窝深,颊骨大,下唇长。和挑世站在一起,简直像是雇来服侍她的老女佣。
挑世和别人谈起染的时候,不称呼她的名字。
对附近的人们,用“家里的媳妇”这样的说法来表达。说是“媳妇”,不用说,是意味着亲弟弟的媳妇啦。
“家里的媳妇,言谈举止实在是不高雅的啊!”
这已经是挑世的口头语了。
桃世的一切言语举止,都保持着“贵族习惯”。所以染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到桃世的呵责。
“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想学习那一套礼法规矩啦。”
染对邻居们发牢骚。
可是,染在桃世和才次郎面前绝对抬不起头来。当然,由于在经济上受到人家的全面照顾,就不具有那种提意见的身份了。受到桃世的责备,57岁的染总是鞠躬如仪地表示歉意:
“我冒犯了,请原谅吧。”
“家里的媳妇根性很坏,她只是伪装向我们赔不是,其实却在肚子里讥骂着哩。”
桃世在邻人面前制造舆论。
那不是扯谎。染不论怎样赔不是,也不现出悲愁的脸相,倒像日常问候的那样,现出一派满不在乎的样子。
桃世和才次郎之间,平素是情谊甚笃的姐弟。才次郎称、桃世为“姐姐”,桃世称50岁的弟弟为“才次郎先生”。
桃世离开女侍从位置以后,就孤身一人投身到才次郎家,一直生活到现在。
“才次郎真可怜,我是总想给他找一个好妻子的啊!”
这也成了桃世的口头禅。
实际上,才次郎一直是个独身的男人。
由于年轻时总认为自己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想来提亲的一定不会少,但结婚的事实却一次也没有。
提亲的的确不少,但哪一个也无结果,就这样让才次郎孤独地进入了老衰之年。
“他是很不幸的哟。那个事嘛,是因为没有遇上好姻缘哪。可幸机缘来了。其中有个姑娘发誓非才次郎不嫁,结果未成反闹了个自杀未遂事件。那也还是除了本人性格以外,和门第家风都有关系哩。”桃世这样追述起往事。
附近有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知道才次郎一直独身未婚,就来提说亲事。
那时,才次郎绝对没有从内心里拒绝的意思,看了照片,就去相亲了。
但相亲后,才次郎却断然拒绝了。
这是平日所说的一大难题。介绍的对象倒是很不错的,不过并非初婚的处女。她是一个公司要人的遗孀,要找一个丧妻的高级官吏。就凭这一点,才次郎没有中意。
拒绝是干脆的,结果那个好管闲事的人也罢手不提了。
这样,关于才次郎,自然就出现了某种议论。
“才次郎难道是一个不能者吗?”有人这样说。
事实上,凭他那俊美的容貌,溜肩膀的女性身姿,说是功能障碍者或半阴阳人,也似乎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首先,才次郎至今一次也没有结过婚,就是令人奇怪的,何况他又有超人的容貌。现在的地位是在银行晋升了科长,收入是其他公司同一位置的人们所望尘莫及的。
说透彻些,对所提亲事,他在特意相看之后又挑毛病,采取了拒绝态度。这意味着才次郎知道自己身体上的缺陷,而故意做作的行为。
关于他肉体上的缺陷,也许是才次郎青年时代在外国染上重病,留下后遗症才成了不能者的。也有人这样推测。
但不管怎样,因为他收入相当高,老了也还持有超人的容貌,所以在别人看来,对他一直过独身生活而感到奇怪,那也是当然的。
这样说,才次郎好像也没有别的女人。他早9时离家,晚6时准时回来。那前屈的姿势,像对着表一样地,准时在坡道间上来下去。

在生驹家,所有炊事活儿都由染来承担。但毕竟是57岁的人了,上街买东西之类的活儿到底不顶用了。最近雇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通勤女帮工。女帮工叫村上光子,是有两个孩子的寡妇。
桃世碎嘴多舌,而且神经质,那也是在贵族家养成的习性。盘子也好,茶碗也好,毎天的食器,必得用报纸一个个地包好,再放进食橱里去。真是费事的家务活儿啊。
“我对干得邋邋遢遢的事非常生气。真的,看见那样的东西,我的神经就发颤呀。”
桃世对女帮工村上光子认真地嘱咐着。
但这也是对每日做饭的染的挖苦讽刺。
桃世往往对染不问青红皂白地加以斥责。窗棂也好,门褴也好,只要用手指摸出一点灰尘,就要大大地训斥一顿。
这时候,染照例要行礼赔不是。
“真是没办法对付的人啊,你的父母干事也是这样邋遢吗?”
57岁的老太婆,像小女佣一样地被数叨着。
但不管怎样受训斥,染一点也不还嘴。特别是想要分辩一下的时候,桃世就横眉立目地狂喊乱嚷,脸上暴起青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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