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第17章


不自觉的。读一年级时,班上有个把红发扎成马尾的女生曾坐在我旁边,她的书包里虽杂七杂八堆放着咬了一半的苹果、“芝米”、芝麻、铅笔和发带,在她四周却总是有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很让我喜欢。她公开谈论日常生活的小禁忌,此种天赋也很吸引我,周末没看见她,使我心生想念,尽管另一个娇小纤弱的女生同样令我心醉神迷。那个男生为什么不断说谎,明明知道没人相信他?那个女生为什么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她家发生的事?还有一个女生念那首关于国父的诗,是真的在掉眼泪吗? 
就像我有看车头和观察鼻子的习惯一样,我也喜欢端详我的同学,看他们长得像哪种动物。尖鼻子的男生是狐狸,他隔壁那个大个儿,像大家说的,是熊,头发浓密的那个是刺猬……我记得有个叫玛丽的犹太女生告诉我们关于逾越节的一切——她祖母家里有几天谁都不准碰电灯开关。还有一个女生说某天傍晚她在房间里,很快地转过身来,瞥见了天使的影子——这可怕的故事跟随着我。一个长腿女生穿很长的袜子,老是一副要哭的模样。她父亲是政府部长,当他死于飞机失事,首相却安然脱险时,我很肯定她因为预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一直在哭。很多小孩牙齿有毛病,有几个戴牙箍。建筑物顶楼是宿舍和体育馆,就在保健室隔壁,据说有个牙医,老师们发脾气时扬言要把调皮的小孩送到那里。罪行稍轻时,老师便罚学生站在黑板和门之间的角落,背对全班,有时单脚而立,但因为我们都巴不得看一条腿能站多久,害得课也上不成,因此这种惩罚很少发生。 
拉西姆在回忆录《法拉卡与黑夜》当中巨细靡遗地描写他的学生时代,当时奥斯曼的学校老师手持长长的藤条,用不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便打得到他们的学生。老师鼓励我们读这些书,或许是要让我们知道,我们逃过共和国之前、土耳其国父之前的“法拉卡”(笞刑)时代是何其幸运。但即使在富裕的尼尚塔石区,在得天独厚的伊席克中学,奥斯曼遗留下来的老教师却在某些“现代”技术革新中找到压迫弱者的新工具:我们用的法国制尺,尤其是嵌进两侧的细而硬的云母条,被他们熟练地拿在手中,就跟“法拉卡”与藤条同样奏效。 
每当有人因为懒惰、没教养、愚蠢或蛮横而遭受惩罚时,我便忍不住觉得愉快。看到一个有司机开车接送的合群的女生受到惩罚,着实让我愉快;她是老师的宠儿,常常站在我们面前呱啦呱啦演唱英文版的《铃儿响丁当》——但她被批评作业做得马虎时,可得不到从宽处理。总有些人没写作业却假装写了,装出一副就在作业簿里的某个地方、只是一时找不到的样子,他们会叫道:“老师,我现在找不到!”仅仅想拖延注定的命运,却只是被老师揍得更凶,耳朵被扯得更猛。 
从低年级时代可爱慈祥的女老师,换成高年级教我们宗教、音乐和体育的愤怒忧伤的老男人之后,这些羞辱仪式变得更加完善,有时课程枯燥得很,使我对课堂上提供的短暂娱乐感到高兴。
有个女生,我从远处爱慕着她,或许因为娇小迷人,或许因为娇嫩——她受罚时,我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脸涨得通红,使我想去援救她。课间休息时间折磨我的金发胖男生,因讲话被抓而遭毒打的时候,我便冷静无情地欣然观看。有个我断定是绝顶傻瓜的孩子,无论对他的处罚有多么严厉,这男生都会予以抵抗。有些老师叫学生去黑板前,似乎不是为了测验他们的知识,而是为了证明他们的无知;而有些无知者似乎甘于受辱。有些老师看见作业本的包书纸颜色不对就会发怒;有些老师动不动就生气,孩子只是讲悄悄话便被打;有些学生即使对简单的问题回答正确,也会像被车头灯逮到的兔子般手足无措;有些——我最佩服这些人——即使不知道答案,也会告诉老师他们知道的别的东西,愚蠢地希望这能挽救他们。 
我看着眼前的动静——先是一顿指责,接着是骤雨般愤怒落下的书和作业本,班上其他人则冷冷坐着不敢出声——庆幸自己不是这些被打上耻辱烙印的倒霉学生之一。我和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学分享好运。假使这所学校里的小孩来自各种背景,幸运儿的与众不同可能更为明显,但这是一所私立小学,每个孩子都是有钱人家出身。在课间休息的操场上,我们的童稚情谊使我们不分彼此,但每回看着同学被痛打被羞辱,我就像坐在教师书桌前那位令人生畏的人物一样,不免自问为什么有些孩子如此懒惰、品行不端、意志薄弱、麻木不仁或呆头呆脑。我开始阅读的那些漫画书无法满足这隐秘的道德探索:漫画总是把坏人画成歪嘴,我幽暗的童心深处同样找不到答案,只好让问题慢慢淡去。我渐渐领悟所谓的学校回答不了深奥的人生问题,其主要功能不如说是为了使我们面对“现实生活”中全面的政治暴行而做准备。因此在我进中学前,我宁可举起我的手来,乖乖做个好学生。 
尽管如此,我在学校主要学到的是,光是全盘接受现实生活是不够的,你还得为现实生活的美而惊叹。读低年级时,老师一找到借口便停止上课,教我们唱游。我跟着这些英法文歌做口形——我不懂也不喜欢这些歌,尽管我喜欢观察同学们(我们用土耳其语唱,歌词大致像是:警卫爸爸,警卫爸爸,今天放假,吹哨子吧)。半小时前才因为又把作业簿忘在家中而泪眼汪汪的矮胖男生,此刻正乐呵呵地唱歌,嘴巴张得老大。一天到晚把长发撩到耳后的女生,在唱歌时也不担心她的头发了。就连在下课时间殴打我的胖鬼,还有他同桌那狡猾恶毒的朋友,他对那道秘密分界了若指掌,也让自己做个好学生——就连他们也像天使一样笑眯眯地沉浸在飘动的音乐中。在歌唱的时候,爱整洁的女生转头察看她的铅笔盒和作业簿是否依然有条不紊。休息时间结束后,两个两个排队回教室上课时,在我请她跟我搭档时会默默伸出手让我握着的那个聪明用功的女生,连她也大唱特唱;总是像给婴儿喂奶般伸着胳臂围住试卷,以免被别人看见的小气胖男生,也手舞足蹈;甚至每天挨打的那个无可救药的傻蛋也自发地一起歌唱。我发觉绑马尾的红发女生也注意到了,于是我们相视而笑地唱着。我不会唱这首歌,但当我们唱到啦啦啦的部分,我便加入大家,尽我所能高声大唱。我往窗外望去,召唤着未来。再过一会儿,就一会儿,下课铃响,全班一涌而出。我拿着书包逃到外面,看见我们的公寓管家正等着,就牵住他的大手。他陪我和哥哥走回家,我心想回到家时我已累得记不起班上每个人了,即便如此,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母亲,我便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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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 痰吐止禁
自识字后,我脑袋里的虚幻世界便增添了一堆字母。这些文字并未传达任何意义也未讲述任何故事,它们只是发出声音而已。我看见的每个词汇,无论是烟灰缸上面的公司名称或是海报、新闻标题、广告、商店、饭馆或卡车两侧的招牌、交通标志、饭桌上的一包肉桂、厨房里的油罐、浴室里的肥皂、我祖母的香烟、她的药包……我都不假思索地阅读。有时候我把这些文字大声重复一遍,即使我不懂它们的意思也无关紧要。仿佛我脑中的视觉和认知部位之间有一架机器,准备把字母转换成音节和发音。就像咖啡馆里的收音机,人声鼎沸,谁也听不见,我的机器有时也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运作。 
从学校走回家,即使非常累,我的眼睛也会寻找文字,脑袋里的机器会说“为保障您的财富与未来”、“招手停车电车站”、“阿皮正宗土耳其腊肠”、“帕慕克公寓”。 
一回到家,转而看祖母报纸上的标题:“塞浦路斯非亡即分”,“土耳其第一所芭蕾学校”;“美籍人士当街亲吻土耳其姑娘,险遭群众处死”;“市街禁止呼拉圈”。 
有时字母的排列方式怪得很,仿佛回到第一次学字母表的神奇时光。位于尼尚塔石的总督官邸距离我们家三分钟路程,官邸四周某些水泥铺道上的条文便是其中之一。我跟母亲和哥哥从尼尚塔石往塔克西姆或贝尤鲁走去的时候,我们就在字母之间的空铺板玩跳房子游戏,按照我们看见的顺序念出来: 
痰吐止禁 
这项神秘条文鼓动我公然反抗,并立即往地上吐痰,但警察局就在总督官邸前方仅两步之遥,于是我只是不安地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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