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医生》第27章


器官别人也用不上,但我听说角膜还是干净的,如果有人需要,就留给别人吧,剩下的身体,捐给医学院的解剖室。我是个老战士,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那一个红艳艳的指印在我眼中幻化成一颗火红的跳动的心。我同样了解他的字为什么写得歪歪扭扭:肺上沟癌还会压迫上肢的感觉和运动神经,他的右上肢会因此无力和疼痛——我很难想象他书写这些文字时究竟在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我把氧气的流量调大,在床旁默默地陪他坐了一会儿,临走前我站得笔直,举起右手对他敬了个礼,他缓缓地抬着右臂,但抬到耳垂就再也抬不上去了,他微笑着,对我回了个礼。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军礼。
两天后,老先生去世了,照着他的遗愿,他的角膜被捐献,他的遗体被运往熙和医科大学的解剖室。
同一天,病理室负责张迪尸检的郝医生叫我们来看结果,我们聚到了病理科。
“我们推测张迪患的是神经系统疾病,病变累及脑干,影响到呼吸心跳中枢,最终导致呼吸心跳停止。我们在遗体的脑部组织分离了一部分小脑和脑干,看,就是这一块组织,重量是21克。”郝医生指着投影屏幕,切换着幻灯图片,“经过切片和组织制片,用塞莱染色剂染色,镜检,我们在神经细胞里发现了这些樱桃色、圆形或椭圆形的小颗粒,你们看这里——内基小体!”
“啊?狂犬病!”沈一帆吃惊地双手握拳,放在面前,“可是……张迪他压根就没有疯狂、兴奋的表现,甚至他一点也没表现出对水的恐惧。恐水、躁狂可都是狂犬病的典型表现呀!”
“我们在大脑的病理切片中没有发现内基小体,所以病人不会表现出疯狂。”郝医生在电脑屏幕上切换了一张照片,显示的是张迪的踝部,上面隐约可见一处咬痕,“不出意外的话,这处动物咬痕可能是病毒的入口。”
“麻痹型狂犬病?”沈一帆倒吸一口气,遗憾地摇了两下头,“麻痹型狂犬病发作时,病毒只是侵入小脑,病人不会有兴奋的表现,但死亡原因和兴奋型狂犬病是一样的,都是由于病毒侵入主管心脏和呼吸的神经。原来如此,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麻痹型狂犬病几乎全被误诊!在没有人告诉你动物咬伤史,病人又没有兴奋躁狂的临床表现时,我们往往做不出针对性的检查,而且,病人只有在狂犬病发作后存活1周以上,才能产生狂犬病抗体,所以,就算当时把血样送到防疫部门检查狂犬病抗体也不见得有结果。”苏巧巧看了看垂头丧气的沈一帆,“沈一帆,你真的无须遗憾或自责,狂犬病的病死率几乎是100%,我们谁也无能无力。”
“唉,我真不忍心看到这样一个尸检结果,告诉我们一个无可救药的疾病,即便我们将来遇到类似状况,结果可能还是一样的:直到病人死亡我们既无法诊断,也无从治疗。”沈一帆还是低着脑袋,轻轻地摇了两下。
“纽约东北部的撒拉纳克湖畔长眠着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特鲁多医生,但他的墓志铭却久久流传于人间:‘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直至今日,医学的意义仍仅限于此。然而,‘世上本没有路,但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现在的医学在狂犬病面前仍束手无策,但将来未必如此。尸体解剖的结果增进我们对未能诊断或未知疾病的认识,随着我们对疾病了解的深入,或许我们将来就能试着帮助病人甚至治愈疾病。”兰教授审阅着我们的眼神,停顿了一会儿,“这21克的病理组织,其意义可远远超越它的重量!”
21克,我突然觉得这个重量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慢慢地,这个数字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那是亚利桑德罗导演的电影《21克》(3)——传说人在去世的一刻,体重都会减轻21克,那就是灵魂的重量。作为一个医生,我自然了解这个传闻的荒谬,但此时此刻,我更愿意相信这21克的重量承载着张迪的灵魂。
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条条的线,或曲或直,通向终点。这些线有时也会相互交合,相互缠绕,构成一个又一个充满未知与神秘的交集,我们的生命,也就为之改变。我们几个人在遇见张迪时,他的生命已经走向终点,但他“灵魂的重量”却仍然倾斜着我们生活的天平。
我正想着,兰教授关切地打量着沈一帆,“这个结果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现实意义:狂犬病是通过体液传播的,我们需要询问一下张迪的家属、朋友,以及接触过的医护人员有没有谁不小心接触到张迪的体液。沈一帆,你那天抢救的时候做好自我防护了吧?”
沈一帆先是一惊,然后静下来想了想:“应该没事,我那天是全副武装的。兰教授你提醒得太对了,我需要联系一下张迪发病时的密切接触者。”
听到“体液传播”四个字,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米梦妮,她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关切地看着沈一帆。我感受得到她内心掀起的一阵波澜,紧接着我意识到今天距离她不幸发生职业暴露的日子,刚好是1个月——她该进行抽血化验的日子。
所幸,沈一帆联系了所有张迪发病时的接触者,都没有接触到体液的,有一个大学朋友后怕地回忆起张迪意识障碍发生时,他本打算用手帕去帮忙拭去张迪嘴角流出的唾液,一时找不到,就随意用餐巾纸擦拭后丢掉了。后来听说这位朋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去注射了狂犬病免疫球蛋白。
至于张迪踝部的动物咬痕,张迪从来也没对谁提过这件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其中的缘由了。
一连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交完班和午餐时,两个女生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们聊一些女生的话题,我和沈一帆也养成一种习惯:交完班就出门干活,把办公室狭小的空间交给她们。平时在医院里奔波,我找不到和米梦妮单独见面的机会,也无从询问她抽血化验的结果,有几次,我忍不住想发短信询问,但总是写了几个字后又默默地删除掉。
终于有一天,会诊结束后,我回到办公室时遇到正在电脑前查资料的米梦妮,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人,她背对着门,一手托在下巴,另一只手移动着鼠标。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心里掂量着该怎么开口。
“你想问我抽血的结果吧?”她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这几天交完班后,你总是瞟几眼我和苏巧巧,苏巧巧抱怨说你不满我和她总在一起聊天。”
“啊——”我回忆我那所谓“瞟几眼”的动作,自己浑然不觉,也没有丝毫的回忆,我心里暗自佩服女生的洞察力。
“我今天下班,在办公室等着,就是想告诉你,放心吧,检查结果是阴性的。”米梦妮笑了,笑得很甜,那是一种熟悉的笑容。
太好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我舒服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闭上眼。恰是傍晚,风从窗口吹来,夹杂着秋天和泥土的味道。
临床感悟
“诊断不明”和“尸体解剖”。
米梦妮 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最不愿遇见的情况就是——诊断不明。尽管近百年来医学有了长足的进步,新发现和新命名的疾病层出不穷,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对于人类身体的了解还只是皮毛而已。即便我们对某种疾病进行了命名,也不意味着我们对这个疾病彻底了解了。比如:很多疾病冠以“原发性”的名字,其实,“原发性”这几个字本身就体现了我们对疾病的知之甚少。
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医学上存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医生竭尽所能也未能获得正确诊断的事例也时有发生。在一篇Meta分析(4)中提到,比照尸体解剖的结果,近13的死亡证明是不完全正确的。并且,尸体解剖中的发现,近一半是在病人死亡前未曾考虑的诊断,其中有15的诊断只能通过组织学检查获得。
苏巧巧 对尸体解剖存在抵触心理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充分理解,毕竟这是人之常情。而那些接受和提供尸体解剖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是伟大的!正是他们伟大的举动在一点点地推进我们的认知,推动医学的进步。对于他们,我们表示深深的敬意!
沈一帆 对于负责尸体解剖的医生,我们同样尊敬,毕竟,“诊断不明”意味着未知的风险。1985年,北京协和医院王爱霞教授等报告了中国首例艾滋病病例(5),一时媒体争相报道,举国震惊。协和医院病理科三位医生及技术员在病人去世的第三天,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完成了这位死者的尸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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