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34章


知藏哪儿去了。又到别的地方摆阔去了吧?
他骑车来到京门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国人很多,但一点儿也不嘈杂。红地毯
棉花似的,把声音软软地吸住了。没有人拦他,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舞厅的门票。舞
池里晃来晃去的大都是中国人,一个个精神饱满。一些外国佬坐在桌子旁边,显得闷闷
不乐,打瞌睡似的。乐队很正规,指挥是个长长瘦瘦的大蚂蚱似的中年男人。没有人演
唱。曲了一首接着一首,喇叭有点儿走调,是按乐曲数目付报酬的吧?乐队很卖力气。
他坐到八点钟,很谦卑地走近一个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制服上的大铜扣子像纪念章
一样闪闪发亮。
“赵雅秋?她每星期五来……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没有,随便问问。”他离
开京门饭店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饰盒子有一种寒酸的味道,
他简直不愿意看到它了。
他想干什么呢?
她会嘲笑他吗?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买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桥上长途车的时候他有些
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登了上去。
路两边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里镶着密集的稻茬,冬小麦整整齐齐像绣出来的
绿色花纹儿。
拖拉机喷着黑烟在空旷的田间土道上颠簸,远处的地里有一些铅笔头似的劳作的人
影。他看见了那条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坝,也像没头没尾的列车。那是劳教大队一个
冬天的杰作。薛教导员就是在那儿伤了腰的。不知是为了给他们树榜样还是为了增强威
信,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喜欢干活还是因为心里装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寻员干得极猛。半
尺厚的冻土下边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导员大叫一声便扑到地上了。他很
佩服这个老警察,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从那以后,薛教导员对他一直很留心。过年的
时候别人都有家里送的好吃的,薛教导员就塞给他两包好烟。
“省着抽。”薛教导员大概知道他捡烟头的,只是不点破。如果不是在劳教大队,
跟上这个老头儿上哪儿他都愿意,开荒,老头儿说:“一天掘一亩”,他准能掘一亩。
打仗,老头儿说:“你冲上去!”他准能冲上去。他知道老头儿会跟他一块儿卖力气卖
命。只是,劳教队是变不了的,他的许多梦想都没有用。而且,他觉得薛教导员很可怜。
打篮球时,老头儿的白背心后面有许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罚之后那可怜的样子使破洞
更为乍眼。
他不能辜负这个人。他的事情得告诉他。世上,这是最后一个他对不起的人了。会
伤心吗?会骂他吗?由老头儿去好了。事情已经做出,就永远也不能抹掉。他应当坐下
来,跟老头脸对脸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导员不在,到东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传达室窗户外边,觉得自己眼看要晕倒,网袋变得异常沉重,袋里的玩具熊
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
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个月
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和别人
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路。他抄近路
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忘记是哪一年夏
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地做那种羞事。天蓝
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辱。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
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
洞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高兴
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到了薛教
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黄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
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还显老。她在镇上
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
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
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
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
“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事
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交给薛教导员的。他知道薛教
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饭,
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教导
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
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果抓
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糊涂
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大,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黄疙瘩的癞蛤蟆,他怕自己
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水塘里陷下去,
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起来。
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我,
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慧泉感到
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轻轻抽
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叫出:“别碰我!”
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
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
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飞起
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
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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