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35章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
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不再紧张,
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干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灯为他亮着。他
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罗小芬不会有问题。
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
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芬,你还疼吗?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交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令人
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人的。否
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愉快,像眼下
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是,他为方叉子干
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上满
满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离骑
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没有
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地睡
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
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
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
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
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
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
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
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
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几口,
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
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他的亲生
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在五
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未说。
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个
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得怀
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
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泥巴,就因为
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强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强。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西天,
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灯影里有
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不好
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交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的确
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的臭
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交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没有人需
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
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失。
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一撮一撮
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荡。一辆自行车从铁栅栏外边经
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什么?
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干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他心
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会这么
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鸡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
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床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
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水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
邻居的灾祸而高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
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
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芯,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
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强,现在
也比他强。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阴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税务所的人开了
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脱。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样轻
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
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水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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