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那些事》第14章


不过,他也承认跑机场的另一个奢望是如果前妻带着孩子们偷偷回国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睹上他们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离婚后就没见过……,我都只能凭空想象他们现在的模样。」
孩子和前妻一直没碰上,没想到先碰到的反而是昔日的爱人。
他说那天车子才靠近,他就认出她来了。「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孔和身体……,而且除了发形,十几二十年她好像一点也没变。」
上车后,她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麻烦你」之后就沉默地看着窗外,反而是他自己一直担心会不会因为车子里的名牌而被她认出来;不过,她似乎没留意,视线从窗外的风景收回来之后便拿出电话打。
第一通电话听得出她是打回澳洲雪梨的家,听得出先生出差去英国,她轮流跟两个孩子说话,要一个男孩不要为了打球而找借口不去上中文课,也要一个女孩钢琴要好好练,不然表演的时候会出糗,然后说见到外婆之后会替他们跟她说爱她等等,最后才听出是她母亲生病了,因为她说:「我还没到医院,不过妈妈相信外婆一定会很平安。」
他还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和声音,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更记得两人分手后的某一天,她到公司来,哽咽地问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女儿呢?」那种颤抖的语气和哀怨的眼神。
打完家里的电话,接着打的是她公司,俐落的英文、明确的指令加上自然流露对同事的关心一如以往。
他们大学时候就是班对,毕业之后他去当兵,而她在外商公司做事;退伍后,她把一些客户拉过来,两个人合伙做,三年后,两人公司变成二十几个人,而他却莫明其妙和一个客户的女儿上了床。
「说莫明其妙其实是借口。」他说:「到现在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一来是新的身体总比熟悉的刺激,还有……这个客户公司的规模是我的几百倍,那时不是流行一句话:娶对一个老婆可以省掉几十年的奋斗?」
最后车子经过敦化南路,经过昔日公司的办公室,两旁的台湾栾树正逢花季,灿烂的秋阳下一片亮眼的金黄。
后座当年的爱人正跟之前公司的某个同事话家常,说台北说澳洲说孩子说女人到了一个年龄阶段的感受,然后说停留的时间以及相约见面吃饭,说:「让我看看你们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
车子最后停在医院门口,他说他还在躲避,也在犹豫要不要跟她收费或者为她打个折,没想到后头的女人忽然出声,笑笑地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所有近况、告诉你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对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连一声简单的问候都不肯跟我说?」
美满——
美满有两个丈夫,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每当有人说她好命,人生就像名字,她都回应人家说:「我的人生?就像遇到鬼!」
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大稻埕一个商家的小儿子;洞房之前,她都不知道这个丈夫长得是圆还是扁,不过,所有亲戚都说她会很好命,因为老幺比较得宠,吃、穿都占双分,当老幺的媳妇肯定吃好、穿好、责任少。
结果呢?美满说:「看到鬼!就没人跟我说,他爸爸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个儿子外加七仙女,他是四房生得第十七个小孩,他爸爸连他的名字都常忘记!」
那长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门神,黑又粗,第一晚就从瞑头(晚上)把我整到快天亮,第二天差点起不了床。」
或许是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先生奉召去当兵,「我肚子里的小孩,也差不多三个月大。」美满说:「一听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泪干,他竟然还残忍地跟我说‘万一我没回来,你还年轻,有机会就找人另嫁。’」
先生刚到海外的初期还有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叫马来亚,后来慢慢没消息,而那时候,台北也开始不平静。
「美国的B29整天蝇蝇飞,防空壕我永远跑最后,为什么?肚子大跑不动!好不容易躲进去,婆婆还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里,开始我不懂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的意思是万一飞机扫射的话,我的身体至少可以挡枪子,我死没关系,孙子要留住。」
世局不平静,没想到家里也出大事,听说每天都要吃一盅乌骨鸡炖巴参的公公,没病没痛地,忽然就死了。
「虽然是非常时期,出殡的场面还是大,想想看,四个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个儿子、女儿还有内孙、外孙……,道士一声:哭!三条街之外的人都以为是空袭警报响。」美满说:
「之后发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讲故事。」
美满说,丈夫家的祖坟在观音山,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才上了山,没想到,空袭警报的水螺又响。
「美国仔大概以为我们的阵头是部队,从淡水那边才飞过来,机关枪就开始扫,所有人又哭又叫到处找地方躲、找地方跑……,老实说,我婆婆还不错,她拉着我往路的下边跳,说来也真巧,跳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比肩膀宽一点的涵洞,我就拼命往里头钻,婆婆在外头拼命推,还大声地跟我说:‘你肚子要朝上仰着钻啦……’
不够,她话还没讲完,外面就好像发生什么大爆炸,接着是大地震,我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我是被拖出来的……,整个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盖住了,要不是人家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脚,都不知道里头还藏着我。」
美满说:「夭寿美国仔大概嫌扫射慢,竟然干脆丢炸弹。
结果呢,死一个公公还不够,那天又死了七、八个来凑,婆婆就是其中一个……。那个下午真的像在演电影,大家除了忙着搬尸体、救伤患,你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吗?大家都在找棺材!」
她说,谁也没想到炸弹会那么准,好像刚好就炸在被搁在路边的棺木上,于是,一堆人就在那个还在冒烟的大窟窿里头找公公。
「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凄凉又好笑,整个山上断断续续都有人这样哭喊着:阿爸啊阿爸……啊,这里一块脚!……阿公啊阿公,这里有他的衫!」
婆婆死了,丈夫不在,势单力薄的美满,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公公的遗产,一点都没她的分。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湾光复,外头到处鞭炮声,十九岁的美满却抱着孩子,看着丈夫的照片,在屋子里哭,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注定有贵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医生,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
相命仙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么旺的人,一辈子交往的人拨不离、算不完。」最后的结论是:
「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有两种行业挺合你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第二是开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听,狗屎都可以吃!」
美满倒是着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三个月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
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