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那些事》第15章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
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拼步枪。」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也从那天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美满说,美满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就扶着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你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你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么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嚎,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惊吓或被追逐。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自己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生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继续跑……。」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我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来,你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会怪你,何况当初我也讲过,万一没回来,你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大火浓烟整个扑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母子的时候,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手还抱着水缸不放……。」
后来呢?两个丈夫,你怎么处理?「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系反而还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回家……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讲了一大堆。」美满说:「两个人这么客气来,客气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么几年,知道哪里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里趴里出去鬼混,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里喝得醉醺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你陪她喝,我放假?’」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水泥),泼下去转眼干。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么‘设计我’?」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坎坷。」不过,尽管嘴里老是这么叨念着,但他们心里各自明白,是时代设计了他们。面对无法抵挡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的口头禅:「天意!」
民国五〇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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