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办不到,”梅耶尔说,扭过脸去。
“那是为什么?”拉谢维奇急忙问道,预感到一场有趣而漫长的辩论就要开始了。“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小市民。”
说完这话,梅耶尔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涨粗了,甚至眼睛里闪现出泪光。
“我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他用粗嗓门断断续续地补充说,“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拉谢维奇心慌极了,张口结舌,仿佛自己在犯罪的现场被人抓获了似的。他茫然失措地瞧着梅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任尼雅和伊赖达涨红脸,低下头去凑近乐谱,为她们莽撞的父亲害臊。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就在这尴尬的当口,空中又突然响起了说话声,那语调痛苦而紧张,弄得大家羞愧极了:“是的,我是平民,而且为这一点感到自豪。”
然后梅耶尔起身告辞,笨手笨脚地碰撞家具,很快地走进前厅,虽然他的马车还没套好。
“今天您要摸黑赶路了,”拉谢维奇跟在他身后,喃喃地说。“现在月亮很迟才升上来。”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站在门廊上,等着套马车。天凉下来了。
“一颗星落下去了,……”梅耶尔说,把身上的大衣裹一 裹紧。
“八月里总是有许多星落下去。”
等到马车套好,拉谢维奇凝神瞧了瞧天空,叹口气说:“这倒是一种值得弗拉马里翁⑥来描写一下的现象。
……“
他把客人送走以后,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在黑地里做着手势,不愿意相信刚才发生了那么古怪而愚蠢的误会。他感到羞愧,生自己的气。第一 ,从他这方面来说,未免太不小心,太不周到,事先没弄清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就谈起该死的关于白骨头的话来。象这样的事情以前他也发生过:有一次他在火车上开口骂德国人,后来才发现所有那些跟他谈话的人都是德国人。第二 ,他估摸着梅耶尔不会再到他家来了。这些出身平民的知识分子都有病态的自尊心,为人固执,爱记仇。
“这真糟糕,糟糕,……”拉谢维奇喃喃地说,一面吐着唾沫,觉得又别扭又恶心,象是吃了肥皂似的。“哎,这真糟糕!”
他向朝着花园的窗子望去,看见任尼雅在客厅里钢琴旁边,披散着头发,脸色十分苍白,带着惊慌失措的样子在急速地说话。……伊赖达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沉思不语,不过后来她也讲起话来,也讲得很快,脸色气愤。两姐妹抢着讲话。她们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可是拉谢维奇猜得出她们讲什么。任尼雅大概抱怨她父亲唠叨个没完没了,使所有的正派人都不再上他们家的门了,今天又赶走了她们唯一的熟人,而且可能是个求婚的人,如今这个可怜的年青人在全县都休想找到一个可以让他的灵魂得到休息的地方了。伊赖达呢,凭她绝望地举起胳膊的样子来判断,大概在议论乏味的生活,议论被断送的青春。……拉谢维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床边上坐下,开始慢腾腾地脱衣服。他心情抑郁,仍旧有那么一种感觉在煎熬他,仿佛他吃了肥皂似的。他心中有愧。他脱完衣服,瞧了一忽儿他那两条青筋突起的、老人的长腿,想起县里的人给他起了癞蛤蟆的诨名,想起他每次长谈以后总是感到难为情。不知怎么,象是命中注定似的,他开始倒还讲得温和,亲热,抱着善意,把自己叫做年老的大学生,理想主义者,堂吉诃德,可是渐渐地,就不知不觉转成辱骂和诽谤了。最惊人的是,虽然二十年来他连一本书也没读过,也没去过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实际上世上发生的事他全不知道;可是他却极其诚恳地批评科学、艺术、道德。如果他坐下来写点什么,哪怕是写一封道贺的信,也会写出骂人的话来。这一切是奇怪的,因为他实际上感情丰富,爱流眼泪。莫非有个魔鬼附在他身上,不顾他的本意叫他憎恨和诽谤吗?
“这真糟糕,……”他说,盖上被子,叹气。“这真糟糕!”
女儿们也没有睡。可以听见又笑又叫的声音,仿佛在追赶一个什么人似的:这是任尼雅歇斯底里症发作了。过了一 忽儿,伊赖达也哭起来。赤脚的使女好几次跑过过道。……“竟出了这样的事,主啊,……”拉谢维奇嘟哝道,不住地叹气,在床上翻来覆去。“这真糟糕!”
他睡着以后做恶梦。他梦见自己赤身露体,站在房间中央,身量有长颈鹿那么高,伸出手指头往前面戳去,说:“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
他吓得醒过来了。他头一件事就是想起昨天发生了一场误会,梅耶尔当然不会再来。他还想起该付银行利息,该给女儿出嫁,该有吃有喝,现在呢,只有疾病,苍老,不愉快的事,冬天很快就要来到,木柴却还没有。……这时候已经是早晨九点多钟。拉谢维奇慢腾腾地穿衣服,喝足茶,吃下两大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女儿们没有出来喝茶,她们不愿意见他的面,这伤了他的心。他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了一忽儿,然后挨着桌子坐下,着手给女儿们写信。他的手发抖,眼睛发痒。他写道,他已经老了,谁也不需要他,谁都不喜爱他了,他要求女儿们忘掉他,等他死了,就用一口普通的松木棺材埋葬他,用不着举行什么仪式,要不然,索性把他的尸体送到哈尔科夫的解剖室去。他觉得他笔下每一 行字都冒出恶毒和做作的味道,可是他已经停不住笔,就一 个劲儿地写下去,写下去。……“癞蛤蟆!”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叫喊声。这是大女儿的声音,愤慨的、咬牙切齿的声音。“癞蛤蟆!”
“癞蛤蟆!”小女儿跟着说,象回声一样。“癞蛤蟆!”
「注释」
①即弗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十八世纪的普鲁士国王,大肆推行侵略政策,使普鲁士的领土几乎扩大一倍。
②“白骨头”指贵族,“黑骨头”指平民。
③即理查一世(1157—1199),十二世纪的英国国王。
④即腓特烈一世(约1125—1190),十二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⑤果戈里的小说《死魂灵》中一个粗鲁、顽固的地主。
⑥弗拉马里翁(1842—1925),法国天文学家,写过许多科普名著。
。。
花匠头目的故事
生?
花匠头目的故事
某伯爵的花房里正在卖花。买主不多,只有我,我的邻居——一个地主和一个贩卖木材的年轻商人。当工人们把我们买的美丽的货物搬出去,装上板车的时候,我们就在花房门口坐下,东拉西扯起来。在四月里这种天气暖和的早晨,坐在花园里,听百鸟齐鸣,看花卉搬到露天底下晒太阳,那是非常愉快的。
那些植物由花匠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亲自指挥着装上板车,他是一个令人敬重的老人,面容丰满,胡子剃光,只穿一件皮坎肩而没有穿上衣。他一直沉默着,其实他在听我们讲话,等我们说出点新奇的事情。他是个聪明的、很善良的、人人尊敬的人。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认为他是日耳曼人,其实他父亲是瑞典人血统,母亲则是俄国人血统,信奉东正教。他通晓俄语,瑞典语和德语,这几种语言的书他读过很多,再也没有比给他一本新书读,或者,例如,跟他谈一谈易卜生更能使他快乐的了。
他有弱点,然而是无关大体的弱点,比方说,他自称为花匠头目,其实他手下一个花匠也没有。他的神情异常尊严傲慢。他听不得反驳,喜欢人家严肃专心地听他讲话。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那边那个家伙是个大坏蛋,”我的邻居指着一个工人说,那人长着黝黑的茨冈人的脸,坐在装着水桶的大车上,由此经过。“他犯抢劫罪,上个星期在城里受审,后来被释放了。他们认定他有精神病,可是您仔细瞧瞧他那副嘴脸吧,他非常健康嘛。近来在俄国,人们常常用病态和一时性起来解释一切,把坏蛋释放了;可是这种释放,这种明显的放任和姑息,却不会有好结果。这会败坏群众的道德,大家的正义感会变得麻木,因为人们看惯了作恶而不受惩罚。您要知道,关于我们这个时代,尽可以大胆引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在我们这个邪恶而堕落的时代,连美德都得向恶习讨饶。‘①“”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商人同意道。”由于法庭常常宣告无罪释放,杀人案和纵火案越来越多了。您去问问乡下人吧。“
花匠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扭转身来对着我们说:“讲到我,诸位先生,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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