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雷塞维奇是个高身量的金发男子,相貌英俊,两鬓和胡子有点花白,以风度异常潇洒出名。他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仿佛挺勉强地鞠躬,说话常常耸肩膀,这一切都流露出懒散的风雅,好象一匹为主人所宠爱而闲得过久的马。他吃得极好,非常健康,家财豪富,有一次他打牌甚至赢来四万卢布,可是他把这件事瞒着他的朋友。他喜欢吃好菜,特别是干酪、地菇、大麻油拌萝卜末,据他说,他在巴黎吃过一 种炸肥肠,而那肥肠却没洗过。他说话有条有理,从容不迫,十分流畅,只是为了故作姿态、惹人注目,才偶尔容许自己顿一顿,打个榧子,仿佛在选择字眼。所有他在法庭上必得说的那些话,他早就不再相信,或者也许还相信,可是认为毫无价值可言。那些话早已是人人皆知,陈腔滥调,平淡无奇了。……他只相信新奇而不同寻常的话。老生常谈,如果是用新奇的形式表达出来,就会引得他流泪。他有两个笔记本,上面抄满了他在形形色色的作家的书本中读到的警句,每逢他要找一个这样的警句,他总是急忙翻那两个笔记本,而且照例找不到。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内奇一时高兴,为了摆排场而请他担任工厂业务方面的律师,给他定下一万二千的薪金。雷塞维奇在工厂里的全部工作只限于两三件无关紧要的诉请追偿案,这些案子他都交给他的助手去办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他在工厂里无事可做,可是又没法辞掉他:她缺乏那种勇气,再说,也跟他混熟了。他自称是她的法律顾问,把每月一号他按时领去的薪金叫做“严峻的散文”。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在她父亲死后,她的树林卖掉做枕木用的那笔交易中,雷塞维奇捞到一万五千卢布以上的好处,跟纳扎雷奇平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这个骗局以后,伤心地哭起来,不过后来也就淡忘了。
他拜过节 ,吻过她的手以后,双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皱起眉头。
“不行啊!”他带着真诚的难过神情说。“我说过,亲爱的,不行啊!”
“您在说什么啊,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
“我说过您不能发胖。你们一家人都有这种发胖的不幸倾向。不行啊,”他又用恳求的声调说一遍,吻她的手。“您这么好看!您这么俊俏!是啊,阁下,”他对克雷林说,“我给您介绍一下:她是这世界上我认真爱过的唯一的女人。”
“这不奇怪。在您这种年纪,跟安娜·阿基莫芙娜相识而能不爱上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热烈地崇拜她!”律师十分诚恳地接着说,然而仍旧带着他平素那种懒散的风雅神态。“我爱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我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她属于第三种性别,而我属于第四种性别,我们一块儿飞到一 个色彩缤纷的国土里,在那儿融化在光谱里了。勒孔特·德·李勒①把这种关系描写得比什么人都美妙。他有一段写得真精彩,真惊人。”
雷塞维奇就翻一个笔记本,然后又翻另一本,却没找到那段名言,只好算了。他们开始谈天气,谈歌剧,说是杜塞②快要来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起雷塞维奇去年在她这儿吃过中饭,好象克雷林也吃过;因此在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就用恳求的声调真诚地对他们说:既然他们不再去别人家拜节 ,那他们就应该留在她这儿吃中饭。客人们略略迟疑一下就同意了。
每逢大节日,除了做好白菜汤、乳猪、苹果烧鹅等中饭菜以外,厨房里还准备了所谓的法国式的或者高档的菜肴,以备楼上有客人要留下来吃饭。等到饭厅里响起碗碟声,雷塞维奇就现出明显的激动神情;他搓手,耸动肩膀,眯细眼睛,动情地讲起从前那两位老人请他吃过什么菜,这儿的厨师善于烧一种十分鲜美的酱汁鳕鱼块,那简直不是酱汁鱼块,而是天赐的佳肴!他预先体味着这顿美餐,已经在想象中吃起来,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了。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挽着他的胳膊,领他走进饭厅,他就喝下一杯白酒,把一块鲑鱼放进嘴里,他简直痛快得象猫那样呜呜地叫起来。他嚼得很响,样子很难看,鼻子里发出一种什么声音,同时眼睛变得油亮,露出贪婪的神色。
凉菜十分丰美,花色很多,其中有酸奶油拌新鲜白蘑菇,有煎牡蛎和炸虾段制成的蛋黄油调汁,其中加了很多有苦味的酸辣菜。正菜又丰盛又精致,酒是上品。米宪卡在饭桌旁边伺候他们,心里乐滋滋的。每逢他在桌上放下一道新菜,揭开明晃晃的锅盖,或者给客人斟酒,他总是现出魔法师那种庄严的神态。律师瞧着他的脸,瞧着他那象卡德里尔舞第一 段舞姿那样的步法,有好几次不由得暗想:“好一个蠢货!”
吃完第三道菜后,雷塞维奇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 findesiècle③的女人,我是说年纪很轻而且当然有钱的这类女人,应该独立自主,聪明,优雅,有知识,胆大,稍稍有点放荡。放荡呢,要适可而止,只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因为,您会同意,尽兴而为是要使人厌倦的。您,我亲爱的,不应当跟大家一样过呆板单调的生活,而应当兴致勃勃地享受生活,而轻微的放荡正是生活的一种调味料。您应该沉浸在花卉的醉人香气里,闻麝香的香味,吃印度大麻膏④,不过主要的是应当恋爱,恋爱,恋爱。……换了我是您,那我头一件事就是弄七个男人来,一个星期之中每天换他一个,而且给他们取好名字,一个叫星期一 ,一个叫星期二 ,一个叫星期三 ,等等,好让他们各人知道各人的日子。”
这一番话惹得安娜·阿基莫芙娜激动起来。她什么菜也没吃,光是喝下一杯葡萄酒。
“最后也让我来讲几句!”她说。“对我个人来说,我不理解没有家庭生活的爱情。我孤单,象天空中的月亮那么孤单,而且这月亮还亏缺了半截。不管您怎么说,我相信,我体会到,这种亏缺只有靠了平常意义上的爱情才能弥补。我认为这种爱情能确定我的责任,确定我的劳动的意义,照亮我的世界观。我要求于爱情的是我心灵的和平,我的安宁,我要远远地躲开麝香和所有那些招魂术,还有findesiècle等等。
……一句话,“说到这儿,她发窘了,”我要的是丈夫和孩子。“
“您想出嫁?喂,这也未尝不可,”雷塞维奇同意说。“您需要经历一切,什么出嫁啦,吃醋啦,初次私通的甜头啦,甚至生儿养女。……不过您得赶紧生活,赶紧,亲爱的,日月如梭,光阴可是不等人呀。”
“是啊,我干脆出嫁就是!”她说,生气地瞧着他那肥胖、满足的脸。“我会按顶平常、顶世俗的方式嫁出去,我会满心幸福。您再也猜不到,我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会嫁给一个机械工或者一个绘图员。”
“这也不坏嘛。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爱上了格温普兰⑤,这种事在她是可以做的,因为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在您呢,也是样样事都可以做,因为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亲爱的,如果您打算爱一个黑人或者阿拉伯人,那您就别拘束,您自管去弄一个黑人来。您别在任什么事上亏待自己。您应当跟您的愿望一样大胆。您别怠慢您的愿望。”
“难道我的话就这样难懂吗?”安娜·阿基莫芙娜诧异地问道,眼睛里闪着泪光。“您要明白,我掌管着一个巨大的企业,有两千工人,我要在上帝面前对他们负责。那些为我干活的人正在变瞎,变聋。我害怕生活,害怕!我难过,可是您却这么狠心,对我说什么黑人,而且……还发笑。”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用拳头捶桌子。“继续过我眼前所过的这种生活,或者嫁给一个象我这样闲散的、没有能力的人,那简直是罪过。我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她激昂地说,“再也不能!”
“她多么漂亮啊!”雷塞维奇说,他在欣赏她。“我的上帝,她多么漂亮啊!可是您为什么生气呢,亲爱的?就算我说得不对,可您难道以为:如果您由于那种我也深深尊敬的思想而过沉闷无聊的日子,抛弃生活的乐趣,工人就会因此轻松一点吗?丝毫也不会!不,还是应该放荡一下,放荡一下!”
他坚决地说。“您务必要放荡一下,非放荡一下不可!您得仔细想想,亲爱的,仔细想想!”
安娜·阿基莫芙娜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暗暗高兴,心情畅快了。她很满意,因为她讲得那样好,她的思想那样正直优美。她已经相信,比方说,如果彼梅诺夫爱?
小说推荐
- 契诃夫1887年作品
- ,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一卷 新年的苦难最新酷刑速写^生.网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一卷新年的苦难最新酷刑速写您穿上燕尾服,往脖子上挂一枚斯丹尼斯拉夫勋章(如果您有这东西的话,往手绢上洒点香水,把小胡子捻成螺旋的样儿,这些动作您干得那么气愤,使劲那么猛,好象您不是打扮自己,而是打扮您的最凶恶的仇人似的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01章
- 契诃夫1890年作品
- ,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生.网!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医士叶尔古诺夫是一个浅薄无聊的人,在县里以吹牛大王和酒徒闻名。有一天,在复活节周,他到烈彼诺镇去为医院买东西,傍晚从那儿回来。医师怕他误了时间,希望他早些回来,就把自己的一匹最好的马交给他使用。起初天气倒还不坏,四下里安安静静,可是将近八点钟,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8章
- 契诃夫1891年作品
- ,契诃夫1891年作品村妇 小=_说.网契诃夫1891年作品村妇拉依布日村里,教堂的正对面,立着一所用石头奠基和铁皮盖顶的两层楼房子。绰号大舅的房主人菲里普·伊凡诺夫·卡欣,带着一家人住在楼下。楼上是过路的官吏、商人、地主下榻的地方,那儿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大舅租下一块地,在大道旁边开一家酒店,出售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31章
- 契诃夫1903年作品
- ,一封信:契诃夫1903年作品一封信“昨天我只顾看书,就连我喜爱的特拉甫尼科夫到我这儿来,也没有使我高兴。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正在头痛,心绪恶劣。自从动过大手术以后,他老是头痛,这是中了石炭酸气体的毒。他问起我的腿,我呢,把我在第九十二页上划了线的那二十行给他读一遍作为回答,于是我们之间就开始了文学争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6章
- 契诃夫1900年作品
- 《在圣诞节节期》契诃夫1900年作品在圣诞节节期①一“写什么呢”叶果尔拿钢笔在墨水里蘸了蘸,问。瓦西丽萨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她的女儿了。她的女儿叶菲米雅结婚以后,就跟她的丈夫到彼得堡去,寄过两封信回 来,后来就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了。这个老太婆不管是黎明时候给母牛挤奶也好,生炉子也罢,夜里打盹儿也好,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1章
- 契诃夫1896年作品
- 《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一契诃夫1896年作品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一主任对我说“我留用您,纯粹是出于对您可敬的父亲的尊重,要不然,您早就从我这儿滚开了”我回答他说“大人,您认为我会滚开,未免过奖了”这以后我就听见他说“把这位先生带走,他惹得我冒火”过了两天光景,我就给辞退了。自从我被人看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22章
- 契诃夫1902年作品
- 《主教》一 大_契诃夫1902年主教一在圣枝主日①的前夜,古彼得罗甫斯基修道院里正在举行晚祷。等到教堂里分发柳枝,已经将近十点钟,烛火暗下去,烛心结了花,一切东西都象在迷雾当中。在教堂的昏暗里,人群浮动,好比海洋。彼得主教身体不适已经有三天了,在他眼里,所有这些人的脸,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好,男的也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6章
- 契诃夫1895年作品
-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小.说网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太太“我请求过您不要收拾我的桌子”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说“您收拾过后,就什么东西都休想找得着。那张电报在哪儿呢?您把它扔到哪儿去了?麻烦您找一找。电报是从喀山打来的,写着昨天的日子”使女脸色苍白,长得很瘦,带着淡漠的脸容,在桌子底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41章
- 契诃夫1897年作品
- 《农民》一.契诃夫1897年作品农民一莫斯科一家旅馆“斯拉夫商场”的一名跑堂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得病了。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难,结果有一天,他在过道里绊了一下,连同托盘上的火腿烧豌豆一起摔倒了。他只得辞去职务。他去求医,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积蓄,已经难以维持生计,再说没有事做实在无聊,于是他拿定主意不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