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阿基莫芙娜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暗暗高兴,心情畅快了。她很满意,因为她讲得那样好,她的思想那样正直优美。她已经相信,比方说,如果彼梅诺夫爱上她,她就会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米宪卡开始斟香槟酒。
“您惹得我生气了,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她说,跟律师碰杯。“使我感到遗憾的是,您虽然出了主意,可是您自己却完全不了解生活。照您的看法,如果谁是机械工或者绘图员,谁就一定是乡巴佬,无知无识的粗人。其实他们是最聪明的人!不平凡的人!”
“您的父亲和伯父……我认识他们,尊敬他们,”克雷林慢条斯理地说,他坐在那儿挺直腰板,象是一尊偶像。他始终在吃菜,一刻也没停过,“他们两人都具有出色的智慧和……和高尚的精神品质。”
“得了,这种品质我们可是清楚的!”律师嘟哝说,然后要求允许他吸烟。
吃完了饭,克雷林由人领去歇息。雷塞维奇吸完一支雪茄烟,跟着安娜·阿基莫芙娜走到她的书房去,他吃得过饱,走路摇摇晃晃。那种墙上挂着照片和扇子,天花板中央经常吊着粉红色或者淡蓝色挂灯的幽静角落,他是不喜欢的,认为这是缺乏创造力的软弱性格的表现;再者,使他现在想起就感到羞愧的那些风流韵事都跟这类灯有关系。不过,安娜·阿基莫芙娜的那个四壁光秃秃、里面放着一些不起眼的家具的书房,他看了倒十分中意。他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又软和又舒服;她呢,照例坐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两条胳膊搂住自己的膝头,眼望着火苗,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候他觉得她身上流着农民的、旧教派信徒的血。
每一次吃过饭以后,仆人端来咖啡和蜜酒,他总是兴奋起来,给她讲文学界的各种新闻。他讲得辞藻华丽,有声有色,自己也给自己的话迷住了。她听着他讲,每一次总是暗想:为了这种享受,不但可以给他一万二 ,哪怕多两倍也未尝不可,而且,凡是他招她不喜欢的一切,她统统原谅他了。
有的时候他对她讲一个中篇小说,甚至一个长篇小说的内容,于是两三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象几分钟一样。可是现在他却闭上眼睛,用一种郁闷的声调无精打采地开口讲话。
“我啊,亲爱的,已经很久没有读什么作品了,”在她请求他讲点什么以后,他说。“不过,有的时候读一读儒勒·凡尔纳的东西。”
“我却希望您给我讲点什么新的东西。”
“嗯,……新的,”雷塞维奇睡意蒙眬地嘟哝道,越发把身子往长沙发的角落里缩。“所有的新文学,亲爱的,对您和我来说都不适宜了。当然,这种新文学不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不承认这种新文学就无异于不承认人间事物的自然法则,我呢,是承认这种新文学的,可是……”雷塞维奇似乎睡着了。然而过了一忽儿,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全部新文学好比秋天烟囱里的风,不住地呻吟和呼号:”哎呀,不幸的人!哎呀,你的生活简直可以跟监狱相比!哎呀,你的监狱里多么黑暗和潮湿呀!哎呀,你一定会灭亡,你没有指望了!‘这些都挺好,不过我情愿读一种能够教导我们怎样从这种监狱里逃出来的文学作品。在当代的所有作家当中,我有时候只读莫泊桑的作品,“雷塞维奇说着,睁开眼睛。
“好作家,出色的作家呀!”雷塞维奇说,身子在长沙发上活动起来。“惊人的艺术家!可怕的、了不得的、神奇的艺术家!”
雷塞维奇说,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举起右胳膊。“莫泊桑!”他热烈地说。“亲爱的,您读一读莫泊桑吧!他的一页书比人间全部财富所能给您的还要多!不管哪一行都是一个新天地。最柔和细腻的心灵活动一下子变成强烈狂暴的感情,您的灵魂仿佛在四万个大气压的压榨下变成一块极小极小的东西,带点模模糊糊的粉红色,如果可以把它放在舌头上的话,我想就会尝到一种酸涩的色情味道。那些转变,那些情节 ,那些旋律是多么强烈啊!您心平气和地躺在铃兰和玫瑰花丛里,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美妙的、无法抗拒的思想象火车头似的扑到您身上来,那滚热的蒸气笼罩您,那汽笛声震聋您的耳朵。
您读一读,读一读莫泊桑吧!亲爱的,我要求您读一读!“
雷塞维奇挥动两条胳膊,十分激动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是啊,这简直不能想象!”他说,仿佛陷于绝望似的。
“就连他最差的作品也会使我入迷,陶醉!不过我担心您会对他的作品不感兴趣。为了让它吸引您,就得细细地品尝,慢慢地从每一行字里挤出汁水来,喝下去。……得把它喝下去才成!”
他说了很长的开场白,其中夹杂着许多象恶魔般的色情、最敏感的神经网、西蒙风⑥、结晶等等词儿,到最后,才开始讲一个长篇小说的情节 。他讲得不再象刚才那样矫揉造作,然而十分详细,背出整段的描写和对话。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把他迷住了,他为了说明他们的特征而做出种种姿势,变换脸相和嗓音,活象真正的演员。他兴奋得时而用男低音,时而用很尖的声调哈哈大笑,把两只手一拍,或者抱住头,那样子象是他的头就要炸开似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虽然看过这个长篇小说,可是仍旧听得入迷,觉得在律师的转述中,这篇小说似乎比原书美妙而且复杂许多倍。他引她注意小说里各种细腻的描写,强调那些精辟的句子和深刻的思想;可是她只看见生活,生活,生活和她自己,仿佛她自己就是小说里一个人物似的。她的精神振作起来,于是她自己也哈哈大笑,把两只手一拍,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既然可以生活得挺好,那就没有必要这么糟糕地生活下去。她想起吃饭时候她那些话语和思想,感到自豪。等到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彼梅诺夫的影子,她就不由得暗自高兴,巴望他爱上她。
雷塞维奇讲完以后,筋疲力尽地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您多么可爱!多么漂亮啊!”过了一忽儿,他用有气无力的声调开口说,仿佛得了病似的。“亲爱的,我待在您身旁就感到幸福,可是为什么我是四十二岁而不是三十岁呢?我的趣味和您的趣味已经不相合了:您应该放荡一下,我呢,却早已活过那个阶段,只巴望那种极细腻的、非物质的、象阳光般的爱情,也就是说,按您这种年纪的女人的观点看来,我已经毫无用处了。”
据他说,他喜爱屠格涅夫这个歌颂处女的爱情、纯洁,歌颂青春,歌颂忧郁的俄国风景的歌手;然而他本人喜爱处女的爱情却不是凭他在生活中的体验,而是凭别人的传说,把它看作是一种存在于现实生活之外的抽象的东西。现在他认定自己就是在用柏拉图式的、理想的爱情⑦爱着安娜·阿基莫芙娜,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爱情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畅快,舒服,温暖,安娜·阿基莫芙娜显得迷人,与众不同;于是他以为由这种气氛在他心中引起的那种愉快的感觉就是人们称之为柏拉图式的爱情了。
他把他的脸颊贴在她的手上,用一种人们通常用来哄小孩的口气说:“我亲爱的,您为什么惩罚我呀?”
“怎么惩罚?什么时候?”
“这个节日我还没收到您的节礼呢。”
这以前安娜·阿基莫芙娜一次也没听说过到节日就得送给律师一笔节礼,现在她觉得为难了:应该送给他多少呢?这是非送不可的,因为他在等节礼,虽然他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瞧着她。
“大概是纳扎雷奇忘了,”她说。“然而现在补救还不算迟。”
她忽然想起昨天那一千五百个卢布如今放在她卧室里梳妆台的抽屉里。她就把那笔讨厌的钱拿来,送给律师,他带着懒洋洋的风雅姿态把钱塞进上衣口袋里,于是这件事就过去了,显得挺美满,挺自然。象这样突然提起节礼,而且收下一千五 ,那是与律师的身份相称的。
“ merci,”他说着,吻她的手指头。
克雷林走进来,脸上带着睡意,显得挺舒服,然而勋章 不再戴在胸前了。
他和雷塞维奇又坐了一忽儿,各自喝下一杯茶,就起身告辞。安娜·阿基莫芙娜有点心慌。……她完全忘了克雷林在哪儿工作,该不该给他钱,如果该给的话,那么是应该现在给呢,还是装在信封里,派人送去。
“他在哪儿工作?”她小声问雷塞维奇。
“鬼才知道,”律师嘟哝一句,打了个呵欠。
她寻思:克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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