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第6章


饭也没吃,更别说在家里过夜。
每当我突然回家时,阿母通常没说什么,只是从皮包里拿些钱给我。
有天我放学后又直接到车站坐车,打算回家拿钱缴房租。
一回到家,看见阿母正在厨房煮饭。
我走到她背后,想开口跟她要钱,然后拿了钱就走。
但我发现正在切菜的阿母切了几下后竟然开始发呆。
她发呆了一阵子,又继续切菜,切了几下后,再度发呆。
发呆与切菜反覆进行时,阿母终于切到手。
“呀!”我吓了一跳,不禁低声惊呼。
阿母听见我的叫声,回头看着我,眼神有些迷惘。
“妳切到手了。”我指着阿母正流血的左手拇指。
“哦。”阿母低头看了看,“没关係。”
“可是流血了……”
“洗一洗就好了。”阿母扭开水龙头,让左手拇指冲水,“去洗把脸,休息一下。待会就可以吃饭了。”
我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椅子上,想起刚刚阿母的脸和眼神。
我觉得心很痛,不禁低下头掩着脸偷偷掉泪。
以前家里的开销一直是靠阿爸上班的薪水支撑,阿母则专心忙家务。
阿爸去世后,阿母借了些钱,开了一间店,白天做做小生意;
晚上则帮人修改衣服,赚取微薄的工钱。
没多久开始有人上门,劝阿母改嫁,但阿母理都不理。
有次她甚至拿起扫帚把媒人赶出门,从此不再有媒人敢进家门。
阿母只是个平凡的妇人而已,却打定主意要独力抚养我和阿弟。
然而阿爸才去世两年,阿母却好像老了十岁。
阿母的脸似乎历尽沧桑,眼神空洞,切菜时心神恍惚。
她或许突然想起阿爸、或许烦恼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或许烦恼如何抚养我和阿弟长大成人、或许烦恼家里的债务……
承受了巨大的悲伤之后,阿母不仅没时间疗伤,还得更加坚强。
阿母是如此坚强,我竟然跟她呕气了两年,我深觉愧惶无地。
在泪水流至唇边的瞬间,我觉得我突然长大了,而且我也必须长大。
我不知道我的叛逆期从何时开始,但我很确定它已经在16岁结束。
我16岁了,应该帮阿母挑起家里的担子。
“我过几天就搬回家。”吃晚饭时,我说:“以后通车上学。”
“通车要花两个多小时,妳不是说会耽误唸书吗?”阿母说。
“我可以在车上看书。”
“可是这样的话,妳以后就得很早起床。”
“没关係。”我说,“早起身体好。”
阿母没再多说,只是叮咛我吃完饭后早点坐车回高雄。
吃完饭后,我起身收拾碗筷。
“放着吧。”阿母也起身,“我来就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
我和阿母并肩在流理台洗碗,我们都没说话,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阿母。”过了一会,我终于开口:“对不起。”
阿母身躯一震,停止洗碗的动作。
“阿母。”我又说,“对不起。我以前不懂事。”
“不要这么说。”
“阿母。”我的视线渐渐模煳,“真对不起。请妳原谅我。”
“傻孩子。”阿母说,“跟阿母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阿母……”我已经哽咽。
“别说了。”阿母说,“快把碗洗完,然后去坐车,太晚回去不好。”
“嗯。”我点点头。
我和阿母洗完了碗盘,但还是并肩站在流理台前,也忘了关水龙头。
高中快毕业时,我认真思考要不要继续升学这个问题。
家乡很多女孩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工作,我想我应该也得去工作。
而且我家境不好又有债务,阿弟还小,阿爸也去世了,如果我继续唸书的话,阿母的负担就太沉重了。
“阿母。”我决定了,“高中毕业后我就去找工作。”
“说什么傻话?”阿母说,“妳成绩好,当然要唸大学。”
“呀?”我吃了一惊。
“如果妳不继续唸书,妳阿爸一定会责怪我。”
“可是……”
“静慧。”阿母的语气很坚定,“阿母一定会让妳继续唸书。”
经过几个月的苦读,我很幸运考上大学。
上台北唸书那天,阿母帮我整理好行李,交代我要照顾好自己。
阿母陪我在车站等车,我要坐车去高雄,再从高雄搭火车北上。
“妳身上这件衣服穿好多年了,已经很旧了。”阿母摸摸我衣角,“上台北后记得去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穿,别省钱。”
“我人长得漂亮,穿什么衣服都一样。”我笑了笑。
“傻孩子。”阿母从皮包掏出一些钱塞进我手心,“像妳这种年纪的女孩,就该穿漂亮衣服。”
我把钱又塞进她的皮包,但阿母执意要给,在互相推拉之间,我顺势握住阿母的手,不让她再有机会掏钱。
然后我和阿母手牵着手,不再说话,静静等车。
“阿母。”车子进站后,我说:“我会好好唸书,妳也要保重身体。”
“妳已经长这么大了,又要去唸大学。”阿母说,“妳阿爸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骄傲。”
我上了车,放好行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透过车窗,我看见阿母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我,眼神尽是不舍。
车子动了,我满脸笑容朝阿母挥挥手。
当阿母消失在我视线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滑落下来。
阿母的身形是如此瘦小,真不知道这几年她是如何熬过来。
大学刚毕业时,文贤成为我的男朋友。﹕。qisuu。】
“有空带男朋友回家来玩。”阿母说。
文贤先带我回家看他阿嬷,我本想过阵子轮到我带他回家看我阿母。
不过文贤快当兵了,我想等他退伍后再说,于是便耽搁了。
我第一次带他回家看阿母,是在他退伍后一个月。
阿母花钱请人办了一桌很丰盛的菜餚,把刚升上大三的阿弟叫回家,甚至还把几位叔叔、姑妈、阿姨、舅舅请来。
“只是男朋友而已,怎么搞得好像是办桌请女婿一样。”阿姨笑着说。
席间文贤很紧张,毕竟这种阵仗彷彿是一堆长辈在帮阿母鑑赏女婿。
阿母这么慎重的作法,让我哭笑不得。
“阿母。”我偷偷问她,“妳觉得文贤这个人如何?”
“妳喜欢就好。”她回答,“阿母没意见。”
“阿母。”我很想知道她的看法,“说说看嘛。”
“阿母真的没意见。”她说,“如果妳喜欢他,阿母就觉得他很好。”
一直到现在,阿母从未说过文贤具体的优缺点。
阿母一直催促我快嫁人,但我和文贤交往了九年后才结婚。
结婚当天,文贤一大早便开车来我家迎娶我。
按照习俗,我和文贤穿着礼服向阿母下跪。
双膝一碰地,我莫名其妙热泪盈眶,阿母也很激动,频频拭泪。
阿母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旁人劝阿母应该开心,不要哭了。阿母定了定神,对文贤说:“静慧这孩子,个性虽然倔强,但人非常善良又很懂事。静慧她阿爸过世的早,我又很憨慢赚钱,她的日子过得很苦,我很对不起她。
文贤,我拜託你以后一定要让她吃好穿好,不要让她吃苦,要好好对待她。我给你拜託,拜託你以后好好对待静慧,拜託你。”
“妈妈妳不要这么说。”文贤很惶恐,“我一定会好好对待静慧。”
“阿母。”我泪如雨下,俯下身磕了个响头,哽咽说:“阿母。”
阿爸,阿母今年58岁了,虽然不再年轻,但依旧很坚强。
阿爸,没有阿母的坚强,我和阿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爸,请你放心,我和阿弟一定会好好孝顺阿母,不会再让她受苦。
阿爸,请你放心。
“阿爸,你看到前面的寺庙了吗?那就是西如寺。阿爸,你以后会在西如寺听听佛经,顺便可以修行,我会常常来看你。阿爸,我已经嫁人了,也生了个男孩,你应该会很开心吧。阿爸,西如寺到了,我们要下车了。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在我大四时出现,他叫文贤。
我和他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
我上台北唸大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尽量不要跟阿母拿钱。
大学四年我都住在宿舍,三餐以在学校餐厅解决为原则,因为便宜。
除了偶尔自己一个人坐公车到市区逛逛外,我几乎不出门去玩。
系上为大一新生办的迎新活动,我没参加。
班上四年来所办的班游,我一次也没参加。
有些同学因此说我不合群,我觉得很抱歉,但只能请他们多包涵。
如果你看过我阿母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不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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