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150章


发烧令我感到冷,打寒战。找出一件厚外套披在身上,去餐厅硬撑着吃了两口饭。今天咖哩又放得太多,洋山芋却寡淡无味,吃下后一阵阵反胃。
莱伊拉看着我,“你不舒服么,程?”
我笑笑,“有点发烧。没关系。”
莱伊拉探手摸了摸我额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笑道,“这几天嗓子有点发炎。我嗓子一发炎,就爱发烧。”
“不,程,你好像得了疟疾。”莱伊拉沉声道,“你有没有被蚊子叮到?”
我笑不出来了。前几天在扎依达河边,手腕上的确被蚊子叮了几个包。可是,不会这么巧吧。
见我不说话,莱伊拉又问,“你带药了么?”
我点点头,来的时候,公司为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好大一包药,青蒿琥酯,蒿甲醚,哌喹,科泰新伯喹,氯喹和伯喹。药发到手里我还笑,觉得很没必要。
“马上去吃药!”莱伊拉道,扶起我,回到三楼房间。“去医院还不如吃点你们带来的药!”是啊,这里的医院缺医少药,还脏得像猪圈,刚来那几天赵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我们送他去医院,进去后很快就都出来了。然后给他吃了我们带来的药,几天后也好了。
吃完药,躺在床上,看着莱伊拉,我问,“真的是疟疾么?”
“先当疟疾治吧。”莱伊拉说。“不是更好。”
“会死么?”
莱伊拉给我掖了掖被角,“只要不是急性疟疾,药又吃得及时,不会的!”莱伊拉很肯定地说。
我放下心来。心放下来的同时,不由暗喟,活着如此艰难,却也还是贪恋。
莱伊拉出去后,看着枕边刚刚找药时从包里翻出来的安谙送我的小本子,我拿起来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小本子已翻了无数遍,里面没有像影视烂桥段里常演的那样,记录着安谙某一时刻的心情或某年某月某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想了些什么。没有,没有这些。我原先也以为会有,以为他送我这个本子除了怕我弄丢那页比医生的病历还写得专业的药单以外,另有深意,可是没有。这本子是新的。
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在心里,即使他的小说,对自己的感情也全无倾诉。
他这个倔强又骄傲的小南瓜,任内里如何柔软,坚硬的外表也不肯稍作流露。
疼痛愈甚,冷战阵阵,牙齿咯咯作响怎样也咬不住,我知道我烧得更厉害了。蜷在被子里,一个一个看着本子上安谙的字,我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软弱与渴望。我想安谙。我想安谙。我好想好想安谙啊。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想听他叫我,哪怕不是叫我傻囡囡,不是叫我宝贝,就只是叫我旖旖,我也想听一听。哪怕我不再是他的傻囡囡,不再是他的宝贝,就只是故人,我也想听他像跟一个故人打招呼那样,叫我一声旖旖。
拿起手机,不用翻通讯录我也记得住他的手机号码,三年里我从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可那串号码已深刻在我心里。我想到我死那一天,即使我不再能够记得他的脸,我也一定能够记得那串手机号码。
拿起手机,我想了又想,几次按下那串号码,几次做罢。捧着他的本子,看着本子上他的字,想着他写下这些字时微蹙的眉头,削瘦清秀的侧脸,高烧与疼痛令我如此软弱,软弱令我如此渴望,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渴望听到他叫我一声旖旖。虽然分别的三年里我亦病过,病的时候也很难受,很想他,可那时我不敢找他,没脸找他。现在,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就当是兑现我对他于我那最后惟一要求的允诺。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我忍不到心情足够平静足够好的那一天再给他打一通电话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东印度的月光穿过窗,洒满房间,我想问问他,他现在在哪里,那里有没有这样的白月光。
重新输入国际漫游通话的区号,重新输入他的电话号码,又确认了一下没有输错,我按下了通话键。
当电话接通的一刻,当三年里我第一次打给他的电话接通的一刻,我微有愣怔,安谙是从不用彩铃的,来电显示铃声也是最普通的机带铃声,或者只是调成振动,他鄙薄任何形式上无谓的装饰。可是此刻,却有旋律响起,随即,一个男人沧桑暗哑的歌声响彻耳边。
我一句一句听着,听着那把沧桑暗哑的男声,终于明白了所有原因——初初重逢时候他的疏离与淡漠,两天一夜里他对我隐忍的体贴与关怀,他的平静,他的拒绝,他的犹疑与挣扎,他的转身离去,他的不挽留,他对我最后也是惟一提出的那个要求。所有这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的懦弱与自卑让我错过了什么,我的背叛与离弃,又摧毁了什么。
男人沧桑暗哑的歌声一直持续。安谙一直没有接听电话。
我在这把沧桑暗哑的男声里泪如雨下:
“这些年你好不好,好像瘦了
听说你现在很爱笑,你一定受够煎熬
想见你,我知道你还是会说我不要
有没有我不重要,远远想着你也好
离开你其实我不见得过得比你快乐
明明我就是你的,你的权利我还留着
我很认真改变自己努力活着
面对人前人后的苛责我还在等
I don"t wanna Talk about 从前忘了
听说你长发不见了,你一定受够煎熬
想见你,我知道你还是会说我不要
I don"t wanna Talk about 远远想着你就好
离开你其实我不见得过得比你快乐
我不懂怎么割舍只想把你留着
我很认真改变自己努力活着
面对人前人后的苛责我还要等
或许你会笑我怎么会如此愚蠢
难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我重生
你知道我就是这种人,你认识的我就是这么单纯
其实我不见得过得比你快乐
我不懂怎么割舍只想把你留着
我很认真改变自己努力活着
面对人前人后的苛责努力活着”
及至一首歌唱完,旋律再次重复,安谙也没有接电话。我按下结束通话键。将头埋在被子里,痛悔到哀绝。
我的懦弱与自卑,让我和他错过了整整三年。各自折磨并放逐了整整三年。
而我的背叛与离弃,摧毁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骄傲与自信。
愈骄傲自信的人愈不可伤。如同愈自卑的人,看起来愈骄傲且自信。
我想起三年前他离去时留给我的字笺,“我等你真的想好之后,再来找我。”
我想起酒醉那夜他抚摸我指上金玉良缘时的轻叹。
我想起随后我问他我们还能回去了么后他对我的反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想起他两次问我“来得及么”时神情中的犹豫与思度。
我想起他跟小诺说普鲁斯特时的感伤与固执。
我想起牧马人后视镜里他缓慢移开望着我的眼神。
我想起车上置物箱里那盒过期的胃药。
我想起小诺说图雷克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多闹心时他的沉默。
我想起我问旎旎还好么时他微棱的颊骨然后给我戴上太阳眼镜隔着太阳眼镜滤光镜片才看着我问我想不想去看看旎旎。
我想起我吃着他安排酒店后厨做给我的鳝丝面时他隔几张桌子远远对我的关注。
我想起他跟宋师兄说“她不在我身边我管不了现在她在我身边还是我带她去吧”以及他说的“她也待不久”。
我想起他给我关上车门后隔着车窗仍然望着我不舍移转的视线。
我想起我哭时他轻轻拥住我后骤然收紧再骤然放开的怀抱。
我想起我给他做饭时他脸上始终绽放的微笑。
我想起他在桌上用尾指摩挲我掌缘与尾指却就是不握住我的手。
我想起我坦陈对他的背叛时他脸上惨然的寂黯。
我想起他竭力不让我看到他手提电脑桌面上的莨菪花海。
我想起他轻轻抚着我的脸告诉我“小南瓜从来没有怨过她”。
我想起我让他要我他拒绝我时说的“我不要你一时一刻的冲动。”
我想起在陆埠镇中心卫生院他对罗医生说的“我女朋友胃不舒服想让您看看”。
我想起离开陆埠时他说的,“心里有根的人,就像纸鸢,不管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一天,也会被那条根扯着飞回来的。”
我想起萧山机场临分别时他句句的叮咛以及最后才说的,“不管你到了哪里,都告诉我,好么?我手机号码,没有变。”
我想起当我把金玉良缘递在他掌心里时他眼睛里没有要求与渴望的宁静的哀伤。
……
两天一夜,那漫长的两天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此刻都如电影回放般一一闪现。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在等我真的想好后,去找他。
他这样骄傲,骄傲且自信,而我的背叛与离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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