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府张家已经消失在京中贵族社交圈几年了。他们家就连祖宅都给交了出去给别人,为的只是能够艰难度日。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林茜檀给予张家不少帮助。张嫣从京城贵女圈子淡出之后,林茜檀将她安排在自己名下的店铺里做些辅助性质的工作,张家一家的经济收入一度全靠她一人支撑了起来。
这也是为何张颖如在各种场合对林茜檀一向关照有加的缘故。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典礼结束之后,宾客大臣们陆续退出。彼此相熟的人家也是走在一起的。
林茜檀便和张颖如一起,同行了一段路。
周围人多耳杂,两人说话也只能是点到即止。
张钧是昔日郑国公府独生子,现在家里爵位恢复,他自然就是即将上任的郑国公。
而张家能够挺过来,对于林茜檀的那些帮助,张颖如由衷感激。
林茜檀笑:“伯母实在客气了,我和嫣姐姐本来就是朋友。朋友有困难,我伸出援手也是理所当然。换了是我落难,嫣姐姐一样也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张家能够振作,其实还是嫣姐姐有本事,才能从我这个做东家的手上拿去她应得的工钱。”
一月五十两的天价工钱,满京城去打听,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张颖如也听侄女说过她帮忙林茜檀做的工作。听了都咂舌。
她也没想到侄女那些原以为无用的地理知识居然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江宁娘凑了过来,竖起耳朵像是要打听的样子。林茜檀和张颖如十分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江宁娘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有悻悻转移开了视线去。
不过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立后典礼过后几日,宫中便传出数道旨意,有恩赏也有惩罚,张家便是前者。不过那些都还是后话了。
郑国公这个名号落在张钧头上,实至名归。在林茜檀看来,张钧不像他父亲,应该是个稳重的。就是为人古板了些。
不然也不至于在家计困难的时候只能替人代写书信赚几个铜板了。书生意气的人总是更善于纸上谈兵,做些风雅之事,倒还不如张嫣赚些银子实在。
众人听说张家起复,也只是“嗯”了一下就过去。张家跌落已经很久,他们一时还没有觉得张家起复是代表了什么。
不过张家起来,林茜檀不免要纠结,要不要找个人来代替张嫣在她名下产业的职位。
张嫣曾说,若非是张夫人当时急需要钱看病,张钧本来不同意妹妹“抛头露面”的。
就和楚绛一样的态度。
林茜檀心想,虽说在几代主政之人努力之下,世人对女子外出做事已经包容很多。但像是楚绛和张钧这样想事情的男人,应该还是大多数。
权贵们陆陆续续从宫里出来,林茜檀和张颖如分开,然后与江宁娘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周围人声鼎沸。
江宁娘沾了林茜檀的光,被众人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林茜檀本人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江宁娘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楚家以往虽然清贵,权势却不盛。哪怕楚渐父子现今当了高位,引来的注目也有限度。
但王家不同,王家以前本来就顺风顺水,现在搭上了新帝的船,就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林茜檀并不奇怪婆婆会问她都和张颖如说了什么。
林茜檀道:“母亲应该已经听到了?”
张颖如的神色不太好,说起话来火药味重,林茜檀同样来了月事,也懒得跟她忍耐。
就因为小包子长得不像父亲,江宁娘对林茜檀的态度又再次急转直下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好。次数多了,那不好的气氛便有如实质。
丫头婆子们不免下意识缩了缩,唯恐被殃及池鱼。
江宁娘冷笑:“你自己不着家就算了,可别再把别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给带坏。那张家小姐和你可不一样。”
林茜檀和她应对几句,就不太想理她了。
张嫣自然和她不同。
林茜檀心道。
不过此不同非彼不同,她是半路出家的学者,张嫣却是实打实从小积累。只可惜一直因为身为女儿身而没有什么机会施展而已。
说了一会儿话,楚家的车子已经来到了人满热闹的地方了。
林茜檀干脆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市井百态,不去管江宁娘那些幼稚的挑衅。
江宁娘见状更加气恼。到底不是和她有关系的儿媳,她驾驭不住。每每一出什么事,只要是她和林茜檀有所争执,不管她对不对,丈夫都是帮着儿媳来挤兑她。次数多了,她也就怂了不少。
说来说去,还是那姓符的将她坑害到了这样。
现在只盼着芷悦的肚皮争气一些,争取一举得男!
这么一想,江宁娘心情又勉强好了一些。谋算着今日回去就叫侄女开始喝汤药!把身子调理好,赶在林茜檀之前给儿子生个大胖小子,也就能扳回一城了。
甚至说不定将来等孩子出生,一旦养出了感情,丈夫也会像认同儿子一样认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呢?
无独有偶的是,林茜檀在想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只不过侧重点完全不一样。
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找上楚绛说了说,楚绛却还是不肯告诉她他的心思。
他把女儿抱在手上的样子温柔又慈爱,她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他有哪里勉强的样子。
小包子是楚绛唯一的孩子,可将来难免因为容貌原因在府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林茜檀不禁有点儿烦恼。
*
宫中有了皇帝,也有了皇后,整个京城的面貌都为之一新。马车一路开过去,可以看见那些从事买卖的人又大胆出来做生意。卖糖葫芦的,做烧饼的,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流明显又恢复了许多。
各式各样小吃的味道顺风飘进来,令人闻着都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江宁娘在那儿说什么,林茜檀也只当是没有听见了。
华灯初上,内城河上靠出卖色相才艺的歌舞伎们也开始了她们的营生。马车正沿着河岸行走,岸边枯败的杨柳别有一种颓丧残破的美。丝竹管弦声一起,空气中都有一种生活悠闲的惬意。
就是江宁娘说着说着,也不禁被吸引去了注意。
丫头婆子们见她们不打擂台,纷纷舒出一口气来。
马车在河岸边上行走了大概有一会儿。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全城夜里各类娱乐活动最热闹的城区。犹如秦淮河畔一般船只众多的河面上,红灯绿柳,香风阵阵,这是男人们最爱来的地方。
江宁娘见了,便吩咐车夫加快速度离开:“怎么把车子开到这条路上来?”
车夫不过是抄近路,闻言立即一个机灵,打起精神,一下马鞭下去,马匹吃痛,立即加快了速度。
林茜檀也是在放下车帘的前一刻往河面上那么一看,凑巧在一群正热闹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令她觉得有些眼熟的身影。
只见河面边上最大的一艘画舫甲板上,正有一群穿戴华丽的女人正在那儿载歌载舞的。
这样的画舫,女子所跳的舞蹈自然都是“轻浮”不知羞的。
那个带头跳舞,博得好些人喝彩呼唤的,不是往日从她这里出去的婢女晴川,又是谁?
林茜檀看得先是一愣,尔后眸光闪烁,毕竟是故人,看见了怎么也会心里有些感触。
只是她的事,林茜檀无意多管。
她还不至于人美心善到对方长期偷窃她的财物,她还不计前嫌的。
当日她把人给赶出去,却并没有把人往府外赶的。甚至于当日她已经给过晴川一笔银子叫她另谋生路,现在还要自己往跟前凑,去管别人的事,那是不能够的了。
晴川正身穿荷叶含娇裙,采用了异域裁剪风格的裙子露出了小半截大腿和一整条手臂,朦胧隐绰的材质更是叫人犹如雾里看花,犹抱琵琶半遮面。也难怪她舞技其实一般,却仍然引得河岸边上群狼嗷嗷。
她在这行业做了已经有一些日子。心里那一股“肌肤不可暴露于陌生男子”的羞耻心早就渐渐被磨了个干净。为了能有一口饭吃,她哪怕心里觉得台下的男人们让她恶心,也不能不跳下去。
可心里毕竟还是后悔。
本来在东山侯府做个管钱的婢女,不说多么风光,起码月钱从来是不缺的。
但她因为动了歪心思,这才落得一步错步步错,现在竟然都沦落风尘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画舫上起码还可以卖艺不卖身,拿的钱虽然少一些,但起码身子干净。
岸边,正有一辆看起来颇为华丽却又华丽得低调的车子刚刚要开过去。却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调转了方向,开了回来。
可这些看在台上人的眼里,丝毫不能引起注意。
晴川满以为待会儿领了银子就可以走。
但是晴川忘记了一个道理。在这样的行当干活,哪里有那绝对安全的?老鸨往往只图利益,只要有必要,什么阴险的暗算用不出来?
她只是想着,皇后娘娘册封大典,这两日街上必定热闹的。老鸨给开的工钱都是平日十倍,她还得再卖力一些,把舞跳好!
台下,三教九流的观众什么人都有。有那家庭条件不错的公子哥,也有那凭体力干活的贩夫走卒。只有面对美貌女人的时候,他们才没有身份地位的差距。
老话说得好,好酒千斤,不如**一夜。男子总是不如女子重情。
晴川跳得更加使劲,根本没有怎么注意那边早就开过去老远的楚家马车。
她的努力,也迎来了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后台幕布那里,老鸨笑得都让人看不见眼珠子了。来看歌舞表演的人越多,她这画舫的声誉也就更上一层楼了。
等着这一日的表演全都结束,晴川瘫软如泥,全身是汗地进了后台,老鸨马上就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说是有好消息告诉她!
晴川听了那个“好消息”,脸都白了。
老鸨说有个大财主一掷千金,买她一夜,还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的话。
“妈妈,我说了的,只跳舞,不做那些勾当的!”晴川疾言厉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老鸨变脸也快,由晴转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见几句话下来,晴川并不服软,只露出本来面目:“做了我的女儿,还装什么冰清玉洁!有人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你当我是来问你同不同意?别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着,手一挥,晴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联手捂住嘴巴,抬了起来!
那老鸨看着人被抬走,还不忘记叮嘱:“记得给她洗干净一些!那赵老板可有的是银子,把他哄高兴,咱们一年都不用再开门做生意了!”
那边便有人远远地答应了那么一声。晴川被人抬在半空中,听见他们的对话,扭动得更厉害了!可她的扭动,在那几个做惯了蛮力的婆子眼里不亚于蜉蝣撼树。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自己的身世,也想尽办法叫裁云帮她找当初的身契,只要找到当日的人牙子,再顺藤摸瓜问出来她真正的家在哪儿,她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怎么可以栽在这里?
她还要好好嫁人的!
在林家做丫头的日子就像前梦,可以期待的那些美好日子则是在遥远的未来。
而眼下,她就是宁可咬舌自尽,也绝不能让这些人真的把她送去那什么姓赵的人那里去!
她挣扎着被送走了,老鸨不屑地“呸”了一句:“小蹄子,给脸不要脸!”
正低声骂着,那边毡布一开,一个青衣小厮带着一个身穿锦绣的男子进来。老鸨一个转身的工夫,就换上了灿烂无比的讨好笑容:“哎哟,这不是陆公子陆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驾临寒舍了!”
在这一行做生意,京城那些权贵长得什么模样,不说十成十知道,也得认得七八分。陆靖远虽说是第一次出现在这,老鸨也硬是能说得像是他们有多熟?
陆靖远为人还算清正,一向看不上这些两面三刀的人,他也不跟老鸨废话,直接扔出一个大金元宝,直问他们这儿那个跳舞的姑娘在哪里。
老鸨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客人,自然只当陆靖远也只是寻常的嫖客,殊不知陆靖远是来找妹妹的:“您说的哪个?”
陆靖远道:“就是前头领头,戴缠枝花垂额的那一个!”
老鸨一下就明白了。
“哎哟,那您来得可不巧了!”老鸨眼珠子都不用转,立刻就笑意盈盈地解释道:“这姑娘刚刚下班回家去了!”
陆靖远皱眉。他虽然不经常接触这些风月中人,却也知道在秦楼楚馆里做事的也是分活契和死契的。
像是那些负责洗衣做饭的长短工,便都是活契。
“回去了?那她住哪里?姓甚名谁!”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看上去很是在意。老鸨便理所当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陆靖远是对晴川感兴趣:“嗐,这个奴家可就不知道了!她们这些签活契的,来去自由,工资日结,就连住处都是不一定说给奴家知道!至于这姑娘叫什么,奴家更不清楚,只知道她自称晴川!”
“晴川?”妹妹不是叫这名字。
不过,陆靖远想着,妹妹既然被人卖了,换了名字也是正常。他也是无意中找到当年知道一点线索的人,这才一路找到京城。又日日走街串巷查访。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找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动静,却在刚才下衙的时候偶然朝着河面上看了一眼,看到了个眉眼和他妹妹十分相像的!
老鸨好说歹说,总算暂时将陆靖远忽悠走了:“公子要是看上这姑娘,也得等明天了。明天她是保准来的,公子何不到时候再来捧场?”
陆靖远听着这老鸨的话很有道理,叹气再叹气,也只能这样。他皱眉离开,并没看见老鸨眼珠子里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早知道这小蹄子这么值钱,她怎么也应该哄了她签死契!不然还能把她卖个更高的价钱。
老鸨有些扼腕。
不过,也不迟。
老鸨看着陆靖远离开的背影,心里算盘拨打得劈里啪啦响。等她今晚先把交易办成,好好痛宰那赵老板一笔,明日再把姓赵的给踹了,不就两全其美?
可这老鸨不知道,自己哪里是命中有财运的人。
画舫停靠在了河边上,陆靖远也才踩着甲板还没有下船去。画舫另外一边用来提供店家处理日常事务的船头船舱便传来一阵惊呼。老鸨被吓唬得一个愣怔,连忙问着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未落,便有人哭爹喊娘一路跑着过来,呼喊道:“妈妈,不好了,出人命了!”
老鸨听着便很是不耐烦,急不可耐就打断了那人:“叫什么叫,真真没见过世面的蠢货!这船上哪天不磕伤几个?你是没见过死的?”
“不是!”这回换成那小丫头打断老鸨了:“那晴姑娘满头血地跳河了!”
老鸨刚刚才交代说这姓赵的老板是个人傻钱多的,这晴川就跳河,且按照这小丫头的说法,晴川跳河的那会儿就已经是半条命没了的状态,岂不就是凶多吉少?
老鸨这才知道严重。真要出了事,她得赔出去多少钱啊!
老鸨这才骂骂咧咧地跟出去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帮忙救人?”
另外一边,陆靖远才下到岸边才站住脚。
一阵喧哗吸引得他看过去,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没了半条命的人在他面前坠落到了河水里,染红了一大片水花……
恰逢魏嘉音、夏三娘册封大典,再加上这事最多就是影响画舫声誉,故而就算有人听说了,也就是当作一则新闻听听就罢了。京城府衙照例是公事公办,暂时将这事有关人等叫去询问。只是正式开堂却要等到过了子时了。
白樘依然是管着京城里这些案子的审理,只和下属吩咐,不可叫那老鸨跑了。又说务必找到那个被人抱走的姑娘……
结果下属还没去,就有官差又跑了进来,说是那画舫又出事了。
白樘于是皱眉。
仔细一问,原来,是陆靖远愤怒之下挥刀杀人。
他本来被老鸨欺骗,正要离开。结果下水去把晴川捞上来,那腰背上无意之中露出的一处明显的胎记却直接就告诉陆靖远,晴川必定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姓赵的男人等待不到画舫慢吞吞把他要的货物洗干净,竟然意图强闯。混乱之中,晴川反而因此找到机会逃跑,却不巧得脑袋被重重磕在了碎瓷器上,流了许多的血。她运气不好,正好伤到头部要害,随之又极速落水,上来的时候直接已经快要没气了。
陆靖远失魂落魄赶紧把人抱去求医,可晴川实在撑不住,半路上就没了。陆靖远多年心结一次倾泻而出,理智丧失之下,也就出了手。
这会儿,白樘却是还不知道这事情里还有这些蹊跷的。只听见下属告诉他,那陆靖远被正好路过的楚大人给拦了下来。
“哪个楚大人?”白樘一边往外疾走,一边问道。
朝中姓楚的“大人”可多了去了。
那官差这才慌忙道:“是参知典事,作了‘沁檀诗’的那一位!”
白棠于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八年前,京郊白马寺佛法会,楚绛以檀香为题,吟诗一首,从此声名鹊起。
因而,立即带着人,就过去。
陆靖远终究是文人,就算怒极之下,面对楚绛这样能文能武的,还是三两下就被制服。
他眼睛都红了,也不管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总之,只想着把那老鸨给砍了先。
白棠过去的时候,他还被人按着在挣扎,嘴里近乎失控地在那儿嘶吼着。
白樘看了一阵讶异,这陆靖远一向稳重,今日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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