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女离魂》第67章


麻木行着祖饯之礼,进酒、饮下,祝词、插柳,跨上骏马,拱手与杜府众人作别,哪里也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明明知晓杜灼不会来送,黎奴心里仍在奢望。
黄沙漫天,初秋的狂风席卷道上尘土迷漫了人眼,黎奴走在队伍前头默默骑马行进,忽然,他感受到身后一道熟悉目光的注视,缓慢回首望向道旁一处断崖,见到驾着白马的一个女子,凉风扬起其臂上鹅黄色的帔帛,长长远远,像思念一般延绵不绝。
“灼……”黎奴刚想出声,想起与杜使君的约定,他不敢开口说出不切实际的保证,目不转睛望着杜灼,千言万语,他也只是翻身下马,将手中折柳种于道旁,心中默念:两年,两年时间,他定然想办法查明崔家灭门一案,恢复清河崔氏身份。
再回首,记忆终了,黎奴挥动马鞭,向着朝霞升起的方向,向着等待未知真相的地方策马前行。
注:
一。唐风俗,新妇入门,舅姑以下从便门出,再从门入,言踏新妇足迹,详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礼异。
二。唐代婚礼,以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交拜便在此处进行,详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礼异。
番外 和风·云歆(上)
第一幕 日和
平原上扬起漫天黄尘,呼啸而过的冷风割着面颊分外疼痛,道旁干枯的桦树枝干跟着瑟瑟发抖,时值寒冬,地处黄河之南的荥阳枝叶凋零,视线所及地方没有半点绿色,满眼的灰白,包括天空厚重阴沉的云朵。
某处恢宏大宅内未燃炭火取暖,铜制连枝灯上仅点了一盏蜡烛,灰暗摇曳的烛火在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冷风侵蚀下愈发显得寒碜而可怜。一身褪色华服的贵妇偷偷觑了沉默不语的女儿一眼,不停解释道:“云儿,事情便是如此……”
郑云儿面无表情瞪着紧握成拳的手,既不反驳亦未赞同,仿佛周身寒冷令她早已忘记了思考问题的答案。
久等不到回应,贵妇神色尴尬起来,她竭力忽略女儿的冷漠表情,自顾沉浸在得知喜讯带来的快乐当中。
“爹娘不是决定了么,既如此,还有何可讲?”郑云儿话毕低头看着揉成一团的帔帛,忽然双手放开,锦缎倏地恢复原本光滑状态,然而帔帛主人被旁人擅自决定的人生却不能如它一般,即便松开手即便出言反对,于既定的事实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贵妇脸上讪讪的,停顿半天才又开口劝慰:“说是远嫁,但除开距离略远这点,那户人家——为娘打听得清楚——绝对和善好言,加之贵为国朝勋旧,虽不如我荥阳郑氏门第显赫,却家境殷实,下半辈子定然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郑云儿侧身望向嫡母,冷笑着反问,“哪个衣食无忧?爹?娘?还是在家依靠族人周济维生的兄长们?!”
“当然是……”郑府夫人被庶女一番抢白,不禁涨红了脸扬声骂道,“看你甚么态度!我好声气说话,你倒顶起嘴来,身为豪族该有的礼仪呢?去叫你爹爹来评理,你这般行止像个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么?”
郑云儿低下头,视线触及室内陈旧的摆设,早已剥落了其上装饰的漆器,黯淡无光、垂头丧气挂在木架上的帐幔,每件物品无一不在透露家道中落、辉煌再无的悲凉无奈,每处不合时宜的声响都在陈述空有名号,实则外强中干的败落现状。
“拿无甚用处的女儿换取丰厚聘财,在豪族里早不是甚么隐秘事情,如今轮到女儿,女儿自当听天由命不会反抗,娘亲被人点破亦无需恼怒,只管等着贩卖庶女所得好处便是。”郑云儿说完垂首恭谨行了一礼,而后别脸看向一旁,任凭郑府夫人如何冷眼咒骂亦不再开口。
“你!不知好歹!真是不知好歹!”贵妇站在原处猛跺脚,喃喃说着不断重复“不知好歹”的话语。二人僵持许久,贵妇耐不住对方沉默以对,恶狠狠瞪了云儿一眼愤愤拂袖而去。
周身气力仿佛被全数抽走,缓缓跌坐榻上,听着室外传来的呼呼风声,郑云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赶忙拉紧帔帛包裹身体,但却徒劳无用,单薄的衣裳挡不住刻骨的北风。
自郑云儿与涞州刺史杜柏戬长子订婚以来,这便是云儿每日与其嫡母必行的对话。
隐隐有些气馁,云儿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嫁与庶族……不该抱怨么,连抱怨一句的资格也没有么?”眼角泪水滑落,她无心擦拭。
“姐姐……”
门外响起个怯生生的声音,郑云儿飞快拭去眼泪,勉强扯出一抹笑看向举止局促站在格门旁的少女,柔声招呼道:“楚媛,这么晚了还出来作甚么,也不看看天气寒冷,小心冻着。”
衣着素净的郑楚媛年方十四,面庞圆润看着像孩童一般天真无邪,皮肤白净仿若凝脂,说话时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上下闭合,衬得双眼愈发明亮可人。就该是个得到旁人宠爱的贵族小姐……郑云儿目光柔和注视着妹妹,方才那股哽堵心头的怨恨之情蒸发无形,她脸上浮现宠溺的笑,挥手将其招至身旁。
楚媛双手合抱凑到嘴边呵了呵气,抖着身子说道:“外边好冷,滴水成冰的,风吹过来,僵了一样。”
云儿闻言展开帔帛披到妹妹身上,一面怪责道:“不披斗篷,手炉也不拿,要是染上风寒,如何是好?”
“适才见到娘亲气呼呼走过,媛儿担心姐姐……姐姐勿怪娘亲,全因媛儿的缘故,要不是媛儿许嫁太原王家需得大笔钱财,姐姐也不用远嫁,都是媛儿的错……”郑楚媛呜咽不能成声,大滴泪珠顺着面颊淌下,烛火倒映下像是净琉璃般闪烁出流光。
“傻妹妹,”云儿淡然一笑,一把将楚媛拉入怀里,轻抚其背,劝道,“与媛儿甚么关系,姐姐到了嫁人年纪,自要许配人家的。”
“可妹妹招了太原王家,姐姐也该嫁个豪族才是,娘亲偏心,媛儿该与姐姐对调。”
“愈发胡言了,媛儿与淮海天造地设一对,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甚么对调的话,当真胡言乱语!”云儿抹去妹妹眼角泪痕,捏了捏对方因羞涩涨得通红的脸,笑说道,“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回去歇息罢。”
“姐姐!”楚媛咬了咬嘴唇,小声问询,“姐姐明日便要远嫁,媛儿能否与姐姐一块?”
“过阵子便要嫁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楚媛抬眼看了看长姐,低声咕哝道:“媛儿不想回寝间,十五哥来帮忙姐姐远嫁涞州之事,媛儿便不想回去……”
“这是为何?”郑云儿不解,含笑看着妹妹,问道。
“没甚么……”楚媛低下头,怔怔盯着烛火,神色颇为怪异,云儿心里疑惑正待发问,却见妹妹忽扬起笑,语调轻快道,“姐姐快看媛儿为姐姐缝制的绣品,鸳鸯凤凰,荷叶游鱼,不知姐姐可喜欢。”
被楚媛面上快乐的笑容感染,云儿打消了担忧,起身往看妹妹送与的各样刺绣物件。
烛泪滴落凝固在蜡烛底部,与楚媛在荥阳最后相处的时刻满是欢乐笑声,郑云儿却未忘怀妹妹眼底的不安,只是当时并未留意那阵异样彷徨背后的含义。
第二幕 暖风
启程南行的日子破天荒的出了太阳。厚重云层退却,饱受冷风侵扰的人们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温暖阳光,雀鸟迫不及待跃上枝头欢快鸣叫,仰面接受柔和光照,瞬间令人错以为春季提前来到。
这般明媚,实在不像适合悲伤别离、心情落寞的日子,郑云儿无言感叹,缓缓放下车帘子隔绝已然远去的亲人身影。
道旁景色不再熟悉,伴随车轮咕噜的单调声响,送嫁队伍一路南行,过黄河,渡长江,路程长远到云儿忘记了依靠十指计算的日期,唯有车窗外逐渐增多的柔绿色调以及气候愈发暖和的感觉时刻提醒她,欲要到达的目的地更加近了。
等到刺史府上来人通传,杜家长子杜炤在十里外凉亭迎候,各样礼仪所需事务皆已准备妥当,郑云儿这才松了一口,漫长而劳顿的旅程宣告结束,撇开对不确定未来的担心不谈,她总算感到些许释怀,不管怎样,至少可以尽情享受舒床软枕,也是件幸福事情了。
正想着,车马已抵达杜府预定来迎之处,整理容妆下了马车,见得位黑须老者领着另一模样周正的青年男子迎将上前,率先开言,道:“老夫在此久候新妇了。”
郑云儿大惊,慌忙拜道:“新妇惶恐,新妇给老爷行礼,恭祝老爷福寿延年,官运亨通。”
“好,好,好,果然是世家子,这模样谈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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