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锋》第68章


陈一天边喂边说:“多吃点,肯定饿了,打架太费体力……”
……
收了餐桌,奶奶拉着陈一天帮忙洗碗,回头对于乔说:“不用你俩帮收拾,跟你妈回你自己屋,你妈有话对你说。”
说完转身走了。
于乔发现奶奶的背影有些许落寞,可能是错觉。
十分钟不到,于乔就冲出房间。
站在陈一天门口,她眼里蓄满眼泪,强忍着没掉下来。
举着掉了指甲、裹着纱布的食指,颤抖着嘴唇说:“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语毕眼泪就奔涌而出,哭得凶猛,浑身发颤。
陈一天原本躺着,闻言只好坐起来。
于乔又跑去奶奶房间:“呜呜——呜——”
语不成声,哭得梨花带雨。
奶奶拉她坐在床边,又半揽她入怀。
伸手帮她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于香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接于乔回江苏。
她事先跟奶奶电话沟通过,情况是奶奶跟陈一天说的。
于香说,她托了以前的老客户帮忙,给于乔找了一所学校,她可以去当插班生。
她这次回来,就是专程接于乔的。
完全出乎于乔意料。
她问爸爸的债还完了吗?
“嗯?”于香一愣,这个谎撒得太久了,于乔深信不疑,可是于香早已疏于记忆。
“没有。”
于乔疑惑。
“你爸爸他……不是欠债还钱那么简单,我尽力了。”
“他现在在哪?”
“还在坐牢。”
“两年前就坐牢,现在还在坐牢,既然一直在坐牢,为什么今天来接我回去了?”
于香一时语塞,这哪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我不回去。”于乔鼻翼翕动,毅然决然的语气。
“乔乔,妈妈确实有些话没跟你说,但妈是为你好,妈让你离开家也是为你好……”
于乔没接于香递过来的纸巾。
她吸溜一口鼻子,语气更加平静地说:“我不回去。”
※※※※※※※
是去是留,是南是北,是坚守还是放弃,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能做几分自己的主?
陈一天知道于香要带于乔走,才给于乔请了几天假。
刚好于乔打架受伤,休假一并养伤,顺便整理行程——对于乔而言,更需要整理心情。
关于爸爸的事,于香跟女儿说,等回了南京,慢慢跟她讲。
父女亲情浅淡,本没太大影响。
于乔只是借此事感怀,自己终究是孩子,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原来并非真实的世界。
陈一天、奶奶和于香一起瞒着她,瞒了这么久。
借此生发开去,不知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过去或是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事,是她无法左右的。
她没有张罗去上学,也没有积极地准备行程。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举着那根肿胀的手指发呆,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吃饭也味同嚼蜡。
但心理再抗拒,也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帮她说话。
奶奶在打包杂粮,都是老家的亲戚自家种的,黑豆、绿豆。
还装了当年采摘晒干的蕨菜,让于香带回南京,用清水煮了,蘸酱吃。
有几次,于乔见奶奶在厨房忙碌,接水的空当,对着水流轻轻叹气。
陈一天去了海鹰机械一整天,拖着疲惫身躯回来,说把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带于乔去北镇看王大夫。
他这么一说,于香马上响应。说一定要去,而且要买些贵重的礼物。
某种意义上,王大夫是于乔的救命恩人,也是于香一家的恩人。
于乔默默翻了个白眼。
自从得知于香要带她走后,她处处看她妈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跟她说。
陈一天用目光征询于乔的意见,于乔横横地说:“要么她去,要么我去,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于香也来了气,胸脯起伏不定,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压下了。
对陈一天和于乔而言,北镇是多么熟悉!
还是家附近始发的公交车,还是终点站换乘,还是要坐三蹦子,还是要跟三蹦子讲价钱……
从1999年到2002年,相差8岁的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无数次往返在这条路上。
每次怀着不同的心情。
从无望中来,奔希望而去。
两人没给王大夫准备礼物,空着手去从公交车。
陈一天揣了于乔打架那天的血小板化验单,数值在参考区间内,没有向下的箭头。
这一次,奶奶坚持要送到公交车站,于香也跟着。
风和日丽的冬日上午,陈一天和于乔上车,习惯地走到最后一排,于乔坐在靠窗位置,陈一天紧挨他坐下,像寒来暑往的许多次一样。
车开动的一瞬间,于乔看向窗外。
夜间车窗结了厚厚的霜,此刻化开了一点,她调整眼睛的位置,刚好看到了奶奶。
还是那件常穿的灰紫色棉袄,奶奶捣腾着小步,跟着车往前走。
她一会看车,一会看脚下,走得很小心,也很急切。
奶奶没有擦眼泪的动作,但于乔就是知道,奶奶又哭了。
公交车出了站,速度越来越快,拐进大路,奶奶不见了。
车里只有零星几个乘客,于乔跪在车座上,下巴担着椅背,看奶奶的身影消失。
深冬的黄河大街,只剩凌乱车马,不知所终。
于乔坐正,心里仍有几分酸涩挥之不去,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指甲划玻璃上厚厚的霜。
指甲与玻璃的摩擦声很刺耳,霜花簌簌落下。
陈一天“咝”了一声,厉声道:“行了!别整天哭叽叽!”
于乔收了手。
隔了会,他又轻声说:“奶奶本来就爱哭……”
☆、红罗帐共话缠绵…67
从家到北镇,是从沈北郊区到市内; 再从市内向东出城。换乘后; 视野里的景色有了些微变化。
积雪更厚些、更白些; 街上商铺渐渐稀少; 路越走越窄,楼群远去; 迎面一条小路; 两侧是低矮的民房。
见于乔情绪平复一些; 陈一天准备开口。
“别怪你妈,她最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于乔反问:“那你呢?”
“我和奶奶也不想。”
车子出站,刚上车的人里有一对小情侣。两人交握着手; 对抗车厢的晃动,女孩子头发染焦了,枯草一般。男孩把她护送到座位; 待她坐下后; 把
双肩包摘下来,放到她的腿上; 顺手捋了捋女孩焦黄的头发。
于乔收回目光; 仰视陈一天:“哪个更不想?”
陈一天刚想进一步措辞; 想说你妈也很不容易; 她把你送出来; 回去独自面对恶劣的形势,其实是在保护你……
没想到于乔问出这句。“嗯?”陈一天没反应过来。
“哪个更不想?不想让我受到伤害,不想让我妈受到伤害; 哪个更不想?”
陈一天眨眨眼睛:“……有区别么?”他被工作折磨得未老先衰,脑子跟不上了。
“没有区别么?那是你另有最不想伤害的人?”
在某一时刻,于乔和于香何其相像。
她的眼睛盯着你时,眼尾明明是收了,却抛开一个上挑的弧度,引人遐想。
于乔十五岁,时间关系,两人共处时间大大减少。
年龄关系、经历关系,陈一天不能再当她是无性别的小孩。
他始终如一、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又谨小慎微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于乔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她怀着朦胧的心思,东突西撞,老也说不到点子上。
一问一答几个来回,于乔觉得自己所言和心中所想背道而驰,急得眼睛都红了。
此刻的于乔,让陈一天有点怕。此前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也对于乔心生恐惧,于是他瞅准机会切断话题。
“不想走?”
“反正我不走。”脑子打了结,说出的话也是硬的。
“为什么不想走?”
是啊,为什么不想走,当年被于香丢下,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
气候、语言、饮食、人际关系,全部是陌生的。
她无知无畏地一一适应下来。
这对十一岁的女孩来说,是难以言说的艰辛。
幼年失恃,母亲奔波劳碌,父亲不知所踪,她只有收敛孩子心性,与无血缘关系的奶奶和小天哥哥相濡以沫。
为什么不想走?是对苦难的留恋吗?
这算什么理由呢。
满眼可见法国梧桐,四季可听江涛拍岸,冗长的夏日里,穿梭于胡同深巷,上学路上随便进一家早餐店,唆一碗鸭血粉……
从逻辑上讲,这才是于乔该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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