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锋》第69章


从逻辑上讲,这才是于乔该过的生活。
回到南方,回到妈妈身边。
于香虽然是个顶不着调的妈,可她终归是于乔的至亲,是于乔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
是于乔的庇佑,也是于乔的牵念。
母女团圆后,当妈的以小营生维持家计,做女儿的早出晚归完成学业……
在异乡温和度日,细碎时光中,一个老去,一个长大,这是于乔归位后,可预见的未来。
可于乔就是不想走。
她并非自虐般留恋苦难,于乔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习惯了。
她习惯了秋裤、羊毛裤、外裤的冬季装扮,习惯戴着耳包、拃着膀子走在咔哧咔哧的雪路上,习惯了矿中食堂的小白菜豆腐汤,习惯了那条与黑水
河相伴的土路,习惯了沈阳春天肆虐的风沙,习惯夏日入夜的凉爽,习惯了吃鸡架,吃炸串儿,习惯了小店里的韩式石锅拌饭……
她习惯了身边的人。
青梅竹马的富家子包括,宽肩膀、胸围惊人、大嗓门儿的朋友孙灵君。
矿中宿舍里,她从下铺搬到上铺,床单上再也没有泥脚印子。
她不再是小碎催,终于有力量支配学妹关灯、锁门,下晚自习后,不必噤若寒蝉、蹑手蹑脚地脱衣上床——她混成了学姐。
在于乔眼里,苍蝇一样盘旋在矿中的社会青年也不是十足的恶棍。
他们皆因种种原因,过早辍学,比如李远航,林小诗那次意外到访,反倒加深了彼此的印象,成就了二人另类的朋友关系。
最重要的人,还是奶奶和陈一天。
她喜欢吃奶奶做的饭,喜欢陪奶奶去浴池、去买菜、去楼下纳凉。
她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细碎的日子。
她喜欢陈一天。
※※※※※※※
将近中午,到达北镇。
王大夫桌上竖了牌子:今天下午不接诊。
他为了接待陈一天和于乔,把下午的工作都推了。
不知道是不是普遍现象,中医医术精湛的人,尤其是年长的老中医,总给人一种容光焕发之感。
王大夫奔70岁的人,完全没有老态,面色红润,目光迥迥,心思缜密,举手投足倒像个年轻人。
陈一天提出请他吃午饭,他摆了摆手说:“现在还不用你请。”然后把微低下头,眼睛从眼镜上方瞟着陈一天说:“你知道你大爷我一天赚多少钱
吗?”
陈一天还真不知道。这家小诊所开了十几年,在北镇地界是有名的。
王大夫中医西医都通,年轻时做过骨科手术,给人接骨也是一把好手。
来找他看病的人,心脏病、糖尿病、皮肤褥疮、失眠异症、男科、妇科无所不有。
他也会看人下药,一眼望去家境好的,就开些贵的药。提着锄头找上门的,就给开个财力所能及的方子。
最近几次给于乔开药,王大夫都没收钱。
屋里没别人,王大夫边起身脱白大褂,边对陈一天说:“我一天就能挣五千。”
于乔和陈一天对视一眼。
王大夫对他俩的反应很满意:“所以说,还能让你请我吃饭吗?!”
吃饭地点是王大夫选的。
北镇新开的一家海鲜自助。他说这几年生活好了,北镇也向大城市看齐,很多人不再吃香肠、肘子、猪蹄子,也奔着高雅点的食物去了。
这家海鲜自助就是冲着这个消费趋势去的。78元一位,在北镇算得上高消费。
王大夫虽然收入可观,可他有那一代人的勤俭传统,很少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所以这里是他能想到的请陈一天和于乔的最合适的地方。
席间,王大夫看了陈一天拿来的化验单,又给于乔把了脉。
这一次,他把三个指腹压在于乔手腕处,轻轻抚几秒,再重重压几秒,号完了左手号右手……又频频点头。
最手,如释重负般撒了手,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认真地扒虾爬子。
陈一天问怎么样?
他答什么事都没有。
陈一天又问要不要带点药走?
他说没病吃什么药。
正事办完,陈一天陪王大夫起了酒。
于乔不会说漂亮的告别话,陈一天想替他说。
可一张嘴又觉得多余,这么多年来,两个年轻人和这个老年人建立的关系,说哪一句都显得逊色了。
喝了几瓶啤酒,王大夫嫌不过瘾,提出要喝白的。
于乔有点担心,他喝酒上脸,眼皮都是红的。他红着眼皮,笑咪咪地盯着于乔说:“没事。我自己干这个的,还能给自己喝倒下?”
于乔拦不住,两人又倒了白酒……
谁说海鲜吃不饱?于乔那天就吃饱了。
另外两位男士喝了许多酒,王大夫说了许多话,多到把于乔和陈一天的话都说了。
他说:“于乔的病在我手里治好了,你们不知道我多高兴!”这大概是医者最大的成就感。
“我17岁给我爸打下手,后来赶上国家政策,我考了医专,当了正经医生,经我手的病人有多少……我自己也记不请了。”
“活到我这年纪,我还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了。”
“每天来看病的堵住门口了,我真累,可是干这行的,就得这样才有意思啊。你要门前冷冷清清的,那就没意思了,干着也就没劲头了。”
“但是,我经手的那么多人、那么多病,都不算啥。你那算啥?”他对陈一天说。
陈一天有一阵子免疫力低,浑身起了疹子,带于乔看病时,王大夫顺便给他开了一副药,药没喝完,疹子就下去了。
“你那算啥?你那远远算不上厉害。真正厉害的,真正考验本领的,就是你!”他又看向于乔。
“你和我的小外孙,我把你们俩救活了,我心里真舒坦。于乔,我把你当成我的小女儿,你就是我的小女儿,看见你我就发自内心的高兴。”
陈一天和他碰杯,两人各抿了一口白酒。
“所以,我的乔乔,我的女儿,要在这世界上好好活着。不管以后去了哪,我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话里带有几分醉意,却也情真意切。
晚场已经开始上人了,他们三人才起身出店。
北镇比沈阳还要低三五度,太阳西斜时,温度降得很明显。
于乔伸手去扶王大夫,被他躲开了。
他脚底虚浮地去开自行车锁,那辆二八自行车,陈一天和于乔看他骑了好几年。
光看这辆破自行车,真联想不到日入五千的事实。
三人在傍晚的寒风里穿过北镇商业街,侧身穿过卖臭豆腐、炒饭、煎饼果子、烤香肠的小摊,陈一天和于乔一左一右,把王大夫夹在中间。
夕阳余晖下,真的像年长的父亲带着他的子女。
走到小区门口,王大夫停下来,说啥也不让他俩继续送。
说天晚了不好坐车,让他俩赶紧去车站,到沈阳给他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窝心的话似乎已经说尽了。
于乔用围巾堵住嘴,避免呛风。
她迎风站在王大夫自行车前,语塞。
王大夫把她拉到背向风的一侧,看着她渐红的眼眶说:“没事,没事,又不是见不着了。以后你多回来,明年冬天我带老伴去海南,路过你那不?
我顺路去看看你。”
陈一天怕于乔哭起来不好收场,走过去拢住她的肩。
东北冬天的冷,一旦适应了就会甘之如饴。
王大夫伸手按了按于乔脑门,低声说:“咱们走到哪都别忘了这一段儿,别忘了你这个哥。”
于乔把头缩在脖子里,被风吹乱的流海遮住眼睛,不说话,猛点头。
☆、红罗帐共话缠绵…68
人生中的很多次告别,在转身的当时; 当事人都不知道; 那就是终点。
前些年; 网上流行一个略显沉重的段子。
两位老奶奶在火车站告别。一位对另一位说:“老姐姐; 你今年86岁,我今年85岁; 今天很可能是我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谢谢你坐火车来看我。”
有一段时间; 这个段子在网上广为流传。短短数语,谈不上痛彻心扉,可搁在特定的时空里; 由特别的人说给特别的人听,就会让人莫名感动。
深冬,太阳落山早; 返城的路上; 天光一层层暗下来。
像有人一层层拉上天幕的窗帘。
于乔吃得很饱,陈一天喝进胃的酒精渐渐融入血液; 随着车的颠簸; 二人更加沉默。
在公交车上; 沉默气氛被电话打断。
有人给陈一天打电话; 听起来是海鹰机械的人。
电话里在讨论技术; 是近日来颇受争议的老话题。关于一个设计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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