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散文随笔集》第12章


不是作曲家,他们的世界是语言艺术的世界,可是他们和那些歌剧作曲家一个鼻孔
出气。下面我要引用两位音乐家的话,第一位是德国小提琴家和作曲家摩·霍普特
曼,他在给奥·扬恩的信中批评了格鲁克。众所周知,格鲁克树立了与莫扎特绝然
不同的歌剧风格,当有人责备莫扎特不尊重歌词时,格鲁克就会受到赞扬。因此,
在摩·霍普特曼眼中,格鲁克一直有着要求忠实的意图,但不是音乐的忠实,只是
词句的忠实; 对词句的忠实常常会带来对音乐的不忠实。摩·霍普特曼在信上说: 
“词句可以简要地说完,而音乐却是绕梁不绝。音乐永远是元音,词句只是辅音,
重点只能永远放在元音上,放在正音,而不是放在辅音上。”另一位是英国作曲家
亨利·普赛尔,普赛尔是都铎王朝时期将英国音乐推到显赫地位的最后一位作曲家,
他死后英国的音乐差不多沉寂了二百年。普赛尔留下了一段漂亮的排比句,在这一
段句子里,他首先让诗踩在了散文的肩膀上,然后再让音乐踩到了诗的肩上。他说: 
“像诗是词汇的和声一样,音乐是音符的和声; 像诗是散文和演说的升华一样,
音乐是诗的升华。”促使我有了现在的想法是门德尔松,有一天我读到了他写给马
克安德烈·索凯的信,他在信上说: “人们常常抱怨说,音乐太含混模糊,耳边
听着音乐脑子却不清楚该想些什么; 反之,语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但对于我,
情况却恰恰相反,不仅是就一段完整的谈话而言,即便是片言只语也是这样。语言,
在我看来,是含混的,模糊的,容易误解的; 而真正的音乐却能将千百种美好的
事物灌注心田,胜过语言。那些我所喜爱的音乐向我表述的思想,不是因为太含糊
而不能诉诸语言,相反,是因为太明确而不能化为语言。并且,我发现,试图以文
字表述这些思想,会有正确的地方,但同时在所有的文字中,它们又不可能加以正
确地表达”门德尔松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音乐家的思维是如何起飞和降落的,他
明确告诉我们: 在语言的跑道上他既不能起飞,也无法降落。为此,他进一步说: 
“如果你问我,我落笔的时候,脑海里在想些什么。我会说,就是歌曲本身。如果
我脑海里偶然出现了某些词句,可以作为这些歌曲中某一首的歌词,我也决不想告
诉任何人。因为同样的词语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是不同的。只有歌曲才能说出同
样的东西,才能在这个人或另一个人心中唤起同样的情感,而这一情感,对于不同
的人,是不能用同样的语言文字来表述的。”虽然那些歌剧作曲家权力欲望的嫌疑
仍然存在———我指的就是他们对诗人作用的贬低,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以我多
年来和语言文字打交道的经验,我可以证实门德尔松的“同样的词语对于不同的人
来说意义是不同的”这句话,这是因为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人那里所构成的叙述也
不同。同时我也认为同样的情感对于不同的人,“是不能用同样的语言文字来表述
的”。至于如何对待音乐明确的特性,我告诉自己应该相信门德尔松的话。人们之
所以相信权威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外行,我也不会例外。
我真正要说的是,门德尔松的信件清楚地表达了一个音乐家在落笔的时候在寻
找什么,他要寻找的是完全属于个人的体验和想象,而不是人们共有的体验和想象。
即便是使音乐隶属到诗歌麾下的格鲁克,他说歌剧只不过是提高了的朗诵,可是当
他沉浸到音乐创作的实践中时,他的音乐天性也是时常突破诗句的限制。事实上,
门德尔松的寻找,也是荷马和但丁落笔的时候要寻找的。也就是说,他们要寻找的
不是音符,也不是词语,而是由音符或者词语组成的叙述,然后就像普赛尔所说的
和声那样,让不同高度的乐音同时发声,或者让不同意义的词语同时出场。门德尔
松之所以会感到语言是含混、模糊和容易误解,那是因为构成他叙述的不是词语,
而是音符。因此,对门德尔松的围困在荷马和但丁这里恰恰成为了解放。
字与音,或者说诗与音乐,虽然像汉斯立克所说的好比一个立宪政体,“永远
有两个对等势力在竞争着”; 然而它们也像西塞罗赞美中的猎人和拳斗士,有着
完全不同的然而却是十分相似的强大。西塞罗说: “猎人能在雪地里过夜,能忍
受山上的烈日。拳斗士被铁皮手套击中时,连哼都不哼一声。”
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
博尔赫斯的现实
这是一位退休的图书馆馆长、双目失明的老人、一位女士的丈夫、作家和诗人。
就这样,晚年的博尔赫斯带着四重身份,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岸,开始其漂洋
过海的短暂生涯,他的终点是日内瓦。就像其他感到来日不多的老人一样,博尔赫
斯也选择了落叶归根,他如愿以偿地死在了日内瓦。一年以后,他的遗孀接受了一
位记者的采访。
玛丽娅·科达玛因为悲伤显得异常激动,记者在括号里这样写道:“整个采访
中,她哭了三次。”然而有一次,科达玛笑了,她告诉记者:“我想我将会梦见他,
就像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一样。密码很快就会出现,我们两人之间新的密码,需要
等待这是一个秘密。它刚刚到来我与我父亲之间就有一个密码。”
作为一位作家,博尔赫斯与现实之间似乎也有一个密码,使迷恋他的读者在他
生前,也在他死后都处于科达玛所说的“需要等待”之中,而且“这是一个秘密”。
确实是一个秘密,很少有作家像博尔赫斯那样写作,当人们试图从他的作品中眺望
现实时,能看到什么呢?他似乎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他的叙述里转身离去的经常
是一些古老的背影,来到的又是虚幻的声音,而现实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色。于是就
有了这样的疑惑,从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到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之间出现过
的那个名叫博尔赫斯的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短暂?因为人们阅读中的博尔赫斯似乎
有着历史一样的高龄,和源源不断的长寿。
就像他即将落叶归根之时,选择了日内瓦,而不是他的出生地布宜诺斯艾利斯,
博尔赫斯将自己的故乡谜语般地隐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也谜语一样地选择了自
己的现实,让它在转瞬即逝中始终存在着。
这几乎也成为了博尔赫斯叙述时的全部乐趣。在和维尔杜戈-富恩斯特的那次
谈话里,博尔赫斯说:“他(指博尔赫斯自己)写的短篇小说中,我比较喜欢的是
《南方》、《乌尔里卡》和《沙之书》。”《乌尔里卡》开始于一次雪中散步,结
束在旅店的床上。与博尔赫斯其它小说一样,故事单纯得就像是挂在树叶上的一滴
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一个似乎还年轻的女人。博尔赫斯在小说的开始令人费
解地这样写道:“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
这位名叫乌尔里卡的女子姓什么?哈维尔·奥塔罗拉,也就是叙述中的“我”
并不知道。两个人边走边说,互相欣赏着对方的发言,由于过于欣赏,两个人说的
话就像是出自同一张嘴。最后“天老地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
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为什么在“肉体”的后面还要加上“形象”?从而使刚刚来到的“肉体”的现
实立刻变得虚幻了。这使人们有理由怀疑博尔赫斯在小说开始时声称的“忠于事实”
是否可信?因为人们读到了一个让事实飞走的结尾。其实博尔赫斯从一开始就不准
备拿事实当回事,与其他的优秀作家一样,叙述中的博尔赫斯不会是一个信守诺言
的人。他将乌尔里卡的肉体用“形象”这个词虚拟了,并非他不会欣赏和品味女性
之美,这方面他恰恰是个行家,他曾经在另一个故事里写一位女子的肉体时,使用
了这样的感受:“平易近人的身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读者离开现实,这是他
一贯的叙述方式,他总是乐意表现出对非现实处理的更多关心。
仍然是在和维尔杜戈-富恩斯特的那次谈话里,我们读到了两个博尔赫斯,作
为“我”的这个博尔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