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第160章


所以母亲去世的时候,看见父亲发红的眼底时那种一晃而过的熟悉的悸动,大概就是小时候同样的感情吧:至少那个时候,她能感受到父亲对她的爱。怎么说也是二十年过去了,十五岁时她厌恶乃至憎恨父亲对她若即若离的利用,途中想过逃离,想过永远的背叛父亲,没想到最后反倒是父亲率先背叛了她。其实她有那么一丝想要父亲活下去的愿望,因为她想平等—哪怕不能居高临下—地问一次父亲,在你的生命中,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作为儿子,你爱浩蓬,我毫无犹疑地相信。我呢?作为女儿,你爱我吗?
不会给任何机会让他辩解,曾经她想,现在完全失去了一切辩解的机会。
终于她眼睛也红了,然后问姜希泽一会儿会不会还回去上班,会不会见到浩蓬。姜希泽点头,“那你告诉他。。。要哭回家再哭。”
王婵月终究还是得知了丧母的消息,为此傅仪恒不得不给她换个枕头,换了一个又换一个,安抚不过来只好给她垫了毛巾然后由她哭去,还注意不能让她有太重大的情绪波动以免牵动伤口—毕竟好不容易长了肉出来。医生说,看来情况不好啊,身体忙坏了,这个地方以后都是一个凹陷了。王婵月在床上趴着嚎啕哭泣,傅仪恒给她顺气,拍背,她转过来抽抽噎噎的告诉傅仪恒,让她转告兄长浩宁这个消息。傅仪恒说我会的,你放心。其实并不知道能怎么转告。只是应了,现时现刻的她在王婵月面前跟被没羽的鸡一样光秃秃。
丧母是怎么一种心情,傅仪恒很清楚。可能丧母这件事于她的整个生命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她霎时间变成独自成长的野生植物,竟然也依靠自我注意的能力长成这副样子,甚至仗着母亲去世后父亲对自己的溺爱走到了今天,大逆不道的说,是母亲的去世给自己造就了今生的自由。有的时候她甚至想,假如母亲并没有去世,也许自己就只会是山西傅家又一个待嫁的大小姐罢了。王婵月从小很依赖母亲,自己就曾嘲笑她说你在家除了依赖你母亲就是依赖你姐姐。结果这家伙顺势表白,说我离开了她们之后就赖上你了,你看着办。
最后她小心翼翼的把王婵月的脑袋搂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抚她,吻她的眼角,这才慢慢哄睡着了。
战争之后,没有迎来预期中、或者按照故事走向应该有的大团圆和美好。十月快步离去,十一月的东北局势紧张,好像上一轮硝烟的肇始是在那里,新一轮也必须从那里继承起。姜希耀正被快速调往山东一带,而姜希泽已经离开重庆随军前往东北。这样混乱的繁忙中,极其偶然的,傅家两老在战争胜利后犹如松了最后一口气,在十一月中旬接连去世。
若不是带的是自己的部曲,傅封琅也许等不到在徐州前线吃个大败仗才告老还乡—实际上他告老还乡还晚一点,徐州的失败只是让他在最高军事会议里失去权威而已。他也不很想继续打仗了,他老了,累了,对部下有信心,相信即使自己离开长官位置,部队还是姓傅,早晚可以疏通关系、让侄儿元弘接手。这样家族的传承在他这里就不算断了根。而且他也觉得自己不能退的太快,毕竟作为树大根深的傅家的代表人之一,他的权位有助于自己的两个女婿—作为岳父,他很喜欢这两个半子。他固然思念自己那个滞留瑞士的幼子元醒,但作为儿子的元醒指望不上,在身边在军队能够给予自己支持和依靠的还是两个女婿。
然而继承人战死沙场,亲家翁叛国投敌,他作为指挥官连连败退,既非嫡系战斗力也有限,时代谢幕了,他变成了重庆山上的老翁,无论过往峥嵘与否,皆为云烟。
他那个小叔叔傅传义与他差不了几岁,回来之后却依然显得精力十足,成天忙着参加会议准备再度领兵,连找自己喝酒的空都没有。显然,一个人能否保持希望和追求理想的雄心是他能否保持生命力的关键。失志失意的傅封琅正如每一个老年人一样开始患病,心脏不适,血压升高,筋骨僵硬。战争快胜利时就因为器官多处衰竭进了医院,后来没什么好治的又强行出院,其实是他自己一昧求死—每天看着聪明而多病的大女儿为了自己到处奔波气息奄奄他就伤心,看着老实温和的二女儿夹在父母与姐姐之间一边安慰一边忙活一边当个磨心的他就难受,活着活着,竟然活成个老废物了,真是意想不到。
他也见惯了风浪,知道这环境只会更肮脏,即便战争胜利了也不会改变分毫,遂驾鹤西去,简直像是活腻了一样在夜里闭上了眼,第二天就没有醒来。老伴因为伤心过度,竟然也分毫不差地承袭了这样平静安详的死法,只叫儿女们无法接受。
丧事一起办当然省事儿,可谁想省这个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68}上党战役。
如此勤快只是想腾出时间去纽约,结果看了一眼温度妈蛋怎么那么冷。。。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诸事延宕,一大家子人46年1月才启程回上海。姜同禾依旧不能同行,他留下来在重庆开会。姜希婕请求辞职不能,结果不日“五子登科{69}”的话传了开来,姜希婕遂以此为由,装作大怒然后辞职。上司也只好由了她,毕竟往下她还真的要照顾家里。
然而转手她就凭借自己多年积攒的那点人脉关系和一根金条安排全家坐船走了。安排人把王婵月抬上头等舱—并不能和战前相比—这家伙能走,但是谁也不敢让她下地。傅家姐妹带着父母的骨灰,遵遗嘱带父母回上海安葬。船出发时,姜王二人站在舷窗边看着生活了近八年的重庆,它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巨兽,筋骨之类皆有损伤,只怕稍加移动都会疼不欲生。但它还是必须往前走。
来重庆的时候,她们也是这样充满了焦虑与隐忧,也曾想过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离开的时候能不能回到往日的快乐时光,而后因为战争的延宕,觉得可能永远回不去。现在离开重庆,终于踏上回那音讯杳无、甚至可能破坏殆尽的故乡的路途,心情依然是忐忑忧虑。每个人回去都有各自不想处理却不得不处理的事,长江依旧是长江,客船是侥幸幸存的客船,命运在每个人脖子上套好的绳索正在一点一点的勒紧。
王婵月没想到傅仪恒还愿意和她一起走,她前阵子壮着胆子问傅仪恒,你现在是要回到上海执行任务吗照之前,傅仪恒不会告诉她,问也没用。可这次,傅仪恒倒很简单直接的回答,“是。毕竟我留在重庆也没有多大活动空间了。要回上海做一些准备。”
其实王婵月最想听到的答案是,从此以后,我和他们再无瓜葛。当然绝不可能。她此刻也只能趴在床上,伸出手去抚摸照旧坐在床边陪着她的傅仪恒的脸颊,“你是不是。。。”“嗯?”“是不是。。。可怜我?”你是不是因为可怜我这一身的伤才这样对我好,才这样陪着我,才没有离我而去。并非我多么对你不放心,对你多么怀疑,我只是有不好的预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像黑漆漆的浓雾一样向我靠近着,我害怕,我感觉自己无力抵抗。
傅仪恒笑着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间轻吻,“我才不可怜你,我可怜我自己,看着你这副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呀。”王婵月微微一笑,抬起食指去摸她的鼻尖,傅仪恒遂乖觉的像一只猫一样蹭她的手心。
你的眼睛,真亮,像夜明珠一样,永远都那么亮。你总说我眼睛有光,不,你才有,你是西方神话里说的那种有魔力的女妖,塞壬靠蛊惑人的歌声,你靠眼睛里的光。
她们在船上,对二月初重庆城中的惨案和闹事全无所知,下船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反对起苏联了。赵妈听了道,俄国毛子,没有好人!她说的义正言辞,显得生命力十足,姜希婕跟她说,要是要去国外就把她一起接走,让她再快活的活个一百二十年。赵妈看她一眼,表情甚是慈祥,嘴巴依旧:“你这是打算再使唤我一百二十年!”
姜希婕遂确定她不但愿意,而且,一百年是不能,二十年倒是还可以再活的。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是回各自的老房子看看。因为联系不上看家的人,只能亲自去看。安排一大家子先住在饭店,把王婵月送进医院,次日姜希婕和王霁月就出发看自己的老家去。王家的旧宅离得近,遂先去那里。房子荒废倒不荒废,却不知被什么人糟蹋的又脏又乱,简直像是刻意被八国联军用屎尿玷污的皇宫。生活杂物,尿布,垃圾,四散一地。王霁月进去敲门,屋里没人,看样子人去楼空已久。连个人问隔壁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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