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人》第46章


“紫石街怎么成了这样?”乌龙女撩起水淋淋的长发。
紫石街沉默着,死亡一般,就像我现在的感觉。
“我们的孩子呢?”乌龙女突然惊慌地哭了。
其实,我早知道,我们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把它放在这儿的,我记得很清楚,就在这儿——”乌龙女蹲下身,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她弓起的后背,让我看到夕阳在上面留下的最后一点光彩。不久,光彩消失了,光彩消失后,乌龙女的身子黑了下来,乌龙女的身子黑下来后,我抑制着悲痛,扶起她。乌龙女泪汪汪的脸上,冷风在江面上呼嚎。
“三更,我们的孩子不见了~~~~~~”乌龙女痛哭道。
我把她搂在怀里。三更,是的,我听到她这么叫我。她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听到了,她凄凉的哭声,夹杂着蛇信子的咝咝声。
“也许,做人并不比做蛇好。”我说。
“三更,不管蛇还是人,我都想要我的孩子。”
“雷峰塔已经倒了,你让我到哪儿找我们的孩子呢?”
“啊,是的,它可能被人收养了……也可能游到哪里玩了……或是……”
“可是,它是一个未孵化的卵啊——”
乌龙女突然不吭声了。
“我们跟人类,毕竟不同的。虽说我们修成了仙,有了不死之身,可我们的后代仍是蛇身,这是改变不了的,按人类的说法,这叫命运。其实,那些渴求永生的人,很羡慕我们的。”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孩子没有了。”乌龙女伏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哭泣。
“也许,我们就不该把它留在雷峰塔下。”——当时,乌龙女说塔里很安全,糟糕的是我也这么认为,于是,那个卵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我们只在天上住了一个月,可人间已是几百年,当我们回来后,才发现一切都晚了。连年的战乱,使本已破败不堪的雷峰塔最终难逃覆亡的命运。
“不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我说,但乌龙女的脸色依旧黯然。我想,现在还是不说这个为好,我想象中的生命,就让它活在我的想象中吧。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也许它本不该出生的,这个错误,在它开始时就被注定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江面,以及身后的空空荡荡,江风留给水面的颜色,已被黑暗一收殆尽。
我和乌龙女慢慢走回堤岸。紫石镇,重新来到我们的脚下。
“先在这里住一夜吧。”我说。
乌龙女点点头,她的心情很差。今晚,在哪儿过夜都是一样的。
(啊,现在,我可以说说封喉了。
封喉的个头不高,身体微胖,一双清澈的黑瞳,短头发,粗脖子,大手,五指粗黑,走路时,一左一右斜着。到了实验室后,我过了好久才听到玻璃门喀噔一声,原来他的手在背后抓紧了门把,看到我们三人没反应,他才弄出点噪音,以示提醒。
“啊,组长来了。”章鱼站起来说。
浑天仪坐在软椅里,一动不动。我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就笑了笑。封喉向我走来。
“我们这里,条件简陋,一下子能适应吗?”组长友好地笑着。
浑天仪突然怪叫一声,嗓眼里像掉进了一只蟑螂。我敢保证,封喉的心里掉进了一碗肉蛆,他的脸忽地没了血色,逼向同样苍白的浑天仪。
“你小子是不是不服?”组长怒发冲冠了,可他头发短,也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哪敢啊,组长!”
“知道就好。”封喉重新来到我的身边,看来,他把统一阵线放在我这边了。
“有什么不懂的,问问‘章鱼’,他是最棒的。”封喉转脸看了章鱼一眼,黑瞳重新对准了我,“生活中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一声,一定想办法解决。其它的嘛……”他看了看浑天仪,“我相信你有能力的——”
我点点头,算作回应。
“‘章鱼’,现在,院方制定了新的药剂开发计划,这种新药剂的药效是原来的十倍,可剂量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对此,我们大家都应当欢欣鼓舞。同时,这也对我们在记忆体删改的精度和深度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此,我决定让浑天仪来完成这项工作,大家看怎么样?”
浑天仪的嗓眼沉默了。
我和章鱼也是沉默的,因为我们并不清楚他是卖药还是卖人。
“封组长,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停了一会,浑天仪”说。
“啊,大家都没病。程序方面,还需要大家同心协力,任何形式的内讧都是一种愚蠢行为,我们应当求同存异,不计前嫌,一根筷子可以被折断,四根筷子就能完全挺住嘛,一条绳子可以被拉断,十条绳子就拉不断嘛……”
我们睁大眼睛,看着封喉沉浸在对一个浅显道理的深刻阐释中。阐释人的黑瞳,燃放着电光,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人类文明史是由无数细绳和筷子组成的,我们的子子孙孙,不过是做着传递筷子和细绳的工作。
“组长,你能具体说说吗?”章鱼细声地问。
“对,具体说说。”我说。
“具体?他娘的,一提到‘具体’我就来气!本来昨天说好的,让我参加院方的领导人会议,要说资历嘛,我倒不是最高,可我的经验,可是院里数一数二的!他娘的一院的人都知道了,你猜他们最后怎么着?临门一脚把我踢飞了!真他娘的窝囊!”
我们都没吱声,当头儿发怒时,最好静观其变。
“什么破会议?一群伪道士!拿他娘的拿卫生巾当旗子!一张嘴就没一句实话,会议一结束,都他奶奶的给废话撑饱了!去了有什么用?从我一离开娘胎,最幸运的事莫过于没参加这次会议!你问问上头几个人,包括戚主任,又是出家又是禁欲,还有的两个同性恋,怎么着?不疯才怪呢!疯!都疯了!”
“是呀,组长说的是。”章鱼说。章鱼拍马屁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浑天仪直性子,他的目光,不时在封喉的脸上晃几下。我不好说什么,尽量缩着身子,像回穴的蟹,小心辨别组长的话外之音。屋内,一种异样的隔阂在发芽,我才发现,其实,虽说我和章鱼、浑天仪达成了某种默契,可对每个人来说,都有和领导人妥协的心理,这是明哲保身吧。这也说明,封喉的影响仍是存在的,有时,这种影响力非常强大,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吧——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这种想法,突然有一刻引起了我的不安,我想,我并不能责备他们,我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帮我,一想到他们在帮我,这种不安便渐渐消散了,代之的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这时,封喉走到浑天仪身边,浑天仪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刀嘴不停地开合,嚓嚓地响。看样子,封喉想跟他说点什么,我想应该是鼓励或者歉意的话,他也注意到那把剪刀了,剪刀的开合阻止了他的表达,他的表达,其实是会很好的,可被剪刀铰碎了,空气里嚓嚓地响,空气里还有一股烧焦的皮味,我想是电流在铜线内走动的声音,有时候,电流会因为强度或是密度的关系,在绝缘的皮内十分躁动,这样,空气里就有那股味了,很糟的味。
这段时间,我们三人都没有离开各自的座位。封喉一直在我们这个“三角”内不停移动,以求突破眼下这种糟糕的僵持。我想,章鱼绝对看出来了,依他的性格,应该主动一点才是,可他沉默着,他的沉默让人意外,可又觉得似乎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谁都知道那是必须的,谁也知道那是不必须的。矛盾,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章鱼’,你把最近工作的进展情况讲一下。”封喉也看出,如果自己不主动的话,他的处境将是十分难堪的。
章鱼清了清嗓子,以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开始了他的陈述(我以为他刚刚睡醒):“……这几天……我们的……进展不快,因为程序的自我完善能力已经很高了……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在做无用之功呢?我一直在寻找程序自身的漏洞,但一直没有发现。至于深度和广度,这方面……其实,我的寻找已经抵达它的核心了,在它的核心,源代码以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自我复制,同时,这就像生物体的细胞,复制者身上带有上一代程序的遗传代码,这种基因一般的繁衍方式足以与世界上任何一种生物体媲美,它是唯一的,也是最高级别的,换句话说,它的智力已经超越了人类。”
封喉不禁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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