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第36章


走动的脚或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然后我们看到一个既严肃又阴郁的医生,他进到病房,瞥一眼警察,目光是职业性的,那一瞥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旁若无人地对昏迷的病人检查一番,很自然地将警察支走,比如让他去喊护士或者去取一件东西,或者他悄悄动一下监视仪,出现异常情况,最好伴以尖锐的报警声。他焦急地对警察说:“快,快,去叫医生——”岂不知他自己就是医生!警察总是傻乎乎地离开,因为他认为病人不可能逃走。警察刚出门,医生就利索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往吊瓶里注入一种致命的液体;他刚做完这些,警察回来了,来了一群医生、护士,场景杂乱。虽然没有喧哗,可给人以喧哗的感觉,像股市曲线一样迅速变化的心电图、晃动的吊瓶、电击和病人身体的弹动……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刺耳的叫声静下来,所有人像木偶一样站着……医生走到警察面前,取下口罩,僵硬地说:“我们尽力了……”就是这样。
或者:一个长相夸张的护士手端托盘,走进病房,背对警察做打针前的准备工作,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业务娴熟。她一支支地往注射器里吸入药物,其中有私自夹带的一小瓶药,吸入后她将瓶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看也不看警察一眼,排空气,注射……一切都悄无声息。
或者:警察在医护人员都不在场时,悄悄做一个小手脚,然后看着病人蹬腿儿……
他给公安局的李钦副局长打电话,李钦接电话的声音很小,说他现在忙着呢,回头给他打过来。半个小时后李钦电话打过来,李钦知道他关心刘树根的案子,他说他们刚开了会,这个案子局长亲自抓,但由他协助。局长说他要亲自审这个案子。李钦的任务是看好凶手,别出意外。“小个子”清醒过来就要给局长汇报。包学正不知道他说的“小个子”指的是谁。李钦说两个凶手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能用“大个子”、“小个子”来区分他们俩。李钦又说,凶手真是无法无天,竟敢大白天持枪杀人。这儿虽然是城乡结合部,也算是城市的一部分,黑社会也没这么猖獗。李钦又嘲笑道,真是两个又蠢又笨的家伙,活该倒霉!
如果种子不死(3)
包学正进一步询问凶手的情况,李钦说“大个子”今天中午死了。包学正感到很震惊,心想莫非又让“蝙蝠”赶到了前边。他问“大个子”是怎么死的,他想知道细节。李钦说是肝脏被震坏了,不是被暗害的。他马上问“小个子”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李钦说“小个子”只是受了外伤,锁骨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头上有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但好像没事,也就是说死不了。
包学正说:“必须让他活着!”
“我会的。”
“你知道他的重要性,他们杀人不是为了报仇吧——没听说刘树根有什么仇人,也不是图财害命吧——刘树根哪有什么钱,更不会是为了情——这和情杀根本不沾边吧。排除了这几点,你想想会是谁干的呢?”
“我猜的和你一样。”
“没错,就是‘蝙蝠’,除了‘蝙蝠’还会有谁?”
“目前这只是猜测。”李钦措辞很谨慎,不愿把话说绝。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要保证‘小个子’活着,‘小个子’要再死了,这些就真的只是‘猜测’了。”
李钦说:“我会时时刻刻盯着的。”
包学正让他注意医生、护士,甚至身边的公安人员,说不定有人在替王绰服务,在这个时代收买一个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李钦说他心中有数,他知道该怎么做;又说他马上要到医院去,回头再给他汇报。
包学正搞不清李钦是嫌他嗦,还是真的急着去医院。他想到一个审讯的办法,想说给李钦,可李钦已经挂断了。他没有再拨过去,李钦的处境也很凶险,他应该为李钦着想。他想提醒李钦,又觉得李钦自己会有清醒的认识。李钦是一个聪明人,考虑问题从来都是多方面的,办事也很灵活……
唐三儿和刘树根的一些邻居认识,那些邻居说好几天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在附近踅摸,还以为是新搬来的小偷呢,因为草寺住了不少小偷,再住进两个也不稀奇。
“他们的眼睛扫来扫去的,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没想到他们会杀人……这两个畜生,他们肯定是替王市长干的……你知道,刘树根一直在告王市长,胳膊能扭过大腿吗?这不……惨啊,一家人就这样完了……”
他们虽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冷漠和麻木。其中一个额头上有着亮闪闪大疤瘌的中年男子说:“我早就劝过他,他就是不听。自古以来老百姓和当官的斗哪有占便宜的,他们叫你死你就别想活,你哪有他们心眼儿多,你哪有他们心狠手毒!你要是比他们强,你不也去当官了,也去害人了,还告什么告……”他是一个标准的事后诸葛亮,卖弄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狭隘的见识和狭隘的嫉恨。
一个勒着围裙的男子,显然是一个鞋匠,头有些秃,背有些驼,说话慢吞吞的,还有些结巴:“一个穷……穷人死了……就像死一条狗,一般是破……破……破不了案的……”
“穷人的命不值钱,”一个斜眼小伙子说,“死了就死了呗,中国人这么多。”
“多死一个搞计划生育的人就省心一点。”一个跛子说。
“你说不来老婆搞计划生育的人也省心。”斜眼和跛子开玩笑。
“我们说谁干的没用,等于放屁,法官说了才管用,法官说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大疤瘌又将话题引回来。
“是啊是啊……”
这些人虽然知道唐三儿往这儿来过几趟,可他们并不了解唐三儿,可以说对唐三儿一无所知;但他们愿意和唐三儿说话,愿意对着唐三儿发表他们对世界并不高明的看法,他们对社会不满,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比如说这儿老是停电,水也不正常,路也没人修等等),他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全世界都亏欠着他们,他们有理由发牢骚。如果不是唐三儿,他们会对着一堵墙发泄的,不管这堵墙能不能听懂他们的话……
唐三儿向包学正汇报了他在草寺了解到的情况,包学正半天没说话,沉默如同一块大石板压在他们中间。
沉默一会儿,包学正突然说:“走,我们去看看刘树根。”
包学正知道他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再不去看刘树根他会良心不安的。
唐三儿说:“这等于摊牌了。”
“那就摊牌吧。”
“你一直说要保密的。”
“没这个必要了,现在。”有人已经做出牺牲了,他还怕承担风险,那不是懦夫吗?他不愿做懦夫。
在医院里,他们被大嘴护士挡住了——她的嘴巴占去了半个面孔,肥厚的嘴唇涂得很红,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她的牙齿与嘴唇不成比例,太小了,这使她的嘴唇愈发显得夸张。大嘴护士说刘树根刚动过大手术,正在观察,不宜激动,只让他们隔着玻璃看一眼。唐三儿想让大嘴巴护士通融通融,包学正制止了他。
如果种子不死(4)
刘树根睡着了,胳膊露在外边,一根细细的输液管与吊瓶相连,吊瓶里还有半瓶药水,正在以和脉搏差不多的节奏进入他的脉管;他的胡子又粗又硬,像钢针一般,显然是有几天没刮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凝固的黑色火焰;他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皱纹松弛,尤其是嘴角那道不屈不挠的竖纹也不那么刚硬了;他的眼窝本来就较深,现在更深了……
包学正将一大束鲜花交给大嘴护士,让大嘴护士送给刘树根。大嘴护士让他留下名字,他说不用留。
住院部与门诊区之间有一道围墙,围墙上有一个大铁门,铁门开着,进出住院部的人大都走这个铁门。包学正走出铁门时,一个黑影从身旁一闪而过,留下一阵幽幽的清香和一个戴墨镜的面影,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雨过天晴,天空湛蓝,阳光柔和,风儿轻轻地吹着,这样美好的天气还戴墨镜?他也有一副墨镜,但他只在夏天戴,刚入秋的时候也会戴,但现在已是中秋了,他早让老伴将墨镜收起来了。
一个女人戴墨镜只会给人以高傲和神秘之感,此外,无非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自我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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