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帝都的回忆》第22章


走出乾安殿,我在两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几个等候觐见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肃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我才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殿台石阶下站着几个宫人,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立刻四散而去。等我转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种窥探的目光,阴魂不散地聚了过来。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从回到帝都,这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有时我会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他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样倒是好。” 
“‘那个女人’若不是长了那么一个妖精模样,又怎能成为祸水?” 
妖精,祸水,“那个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头,然而我只有隐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当我第一天进入圣学读书,便看见我的书案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的堂兄弟们用暧昧而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嗤嗤”地笑。 
我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肆无忌惮的轰笑,在我身后爆响。 
无法抑制的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冲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使自己没有放声大叫。 
我冲出圣学,屋外强烈的光线使我眯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见天宫矗立苍穹下,辉煌而肃穆。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没有人会过问。 
可是我想错了,第三天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到我府中。 
那时我正与胡山在花园的石亭中下棋。 
黎顺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似的惊惶。他说:“储帝来了。” 
我正要落子,举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将手里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里,抬眼问我说:“应该开中门吧?” 
我回过神,立刻吩咐出门迎候。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七、八个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过来。 
走在正中的年轻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储帝承桓。其实那群人都穿着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把他和周围那些人混淆起来。 
他便如传闻中,那样高洁出尘。 
甚至犹有过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自然,清淡,高远。 
我的心底,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我匍匐在地,极力将那点落寞的情绪掩藏在平板的声音里:“臣弟叩见储帝。” 
“不要拘礼。” 
储帝的语气非常和缓,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会有人将之归为傲意,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里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谨地坐下。 
他说:“那天你进宫时,我刚巧出去了。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说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对我解释这些。所以听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应着。 
他含笑望着我:“五婶母呢?身子还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问的是谁,因为这称谓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见到了众堂兄弟,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的母亲,他们只会在我的背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口气说:“那个女人”。 
我很感动。 
然后我又将这种感动加倍地表现出来,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家母谢过储帝。” 
因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尽管使用这种手段,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会儿便平静了。 
储帝一定是对我过分的反应感到吃惊,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见她。”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机。于是我回答说:“家母比臣弟迟了些日子出发,如今尚在路途之中。” 
储帝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的石凳让我坐下。 
他又说:“今天我去了圣学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微微一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你以后,还是可以回去圣学念书。”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于是我先谢过他,然后说我并不想回圣学。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婉转地回答:“臣弟自己请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经跟他学了很多年,觉得他讲得很明白,所以臣弟还是想跟着他学。” 
我说得很慢,趁机在心里编好一套词,预备他问起“比圣学的先生还好的,那是谁?”时好搪塞过去,因为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 
但他没有问。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残局,问:“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又微笑说:“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应。 
我并没有太多下棋的经验,因为我的对手,只有府中几个会下棋的侍从,还有胡山。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赢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并非每次都能赢,刚开始他赢得多些,近来我们的输赢,已经差不多。 
储帝的棋路,一开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布局散得很开,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所以。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的走法很冒险。我觉得不解,是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冒险的对手。 
我微觉意外,储帝看起来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时候却是如此急功冒进。 
这样的棋风使他漏洞连连,我随便就能抓住机会,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漏洞,仔仔细细地计算每一步棋,还要让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毫无破绽。 
我从未下过这么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计算,知道终此一局,我会输上两三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大局已定,底下顺理成章,储帝棋风再险,却也没有余地。 
这个时候,我看见储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认为应该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经在手里捻上了一颗子,准备放在那颗子的旁边。 
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棋盘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详棋局半晌,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他在考虑什么? 
便在我呆呆揣测的时候,储帝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洒。 
我大吃一惊。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没有让棋给我,我还看得出来。” 
储帝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却尴尬万状。 
他轻喟道:“除了祖皇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下棋赢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时候我或者还会以为自己真的高明,现在么——”他自嘲地笑笑。 
顿了顿,他看着我说:“我本以为你或许是个例外。”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诚实的话:“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视我良久,淡然一笑。 
4
算来正是储帝来过之后,整整三个月里,我与皇家中人,再无往来。 
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许是,他们刻意如此。听说就连上月天帝的万寿宴,他们也以我身服重孝为名,将我摒除在外。 
结果,在北荒我是被皇族忽略的一个,回到帝都也依然如此。 
但我并不介意。 
三个月里,除了时常出城去看望我的母亲,其余时间,我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当然,我并非全然什么事也不做。北荒虽然贫瘠,但白王府的积蓄还是足以收买一些人。于是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手中。我一面整理这些资料,一面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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