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帝都的回忆》第23章


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案头。 
我捻起它,用手指轻轻转动。深秋的风中,我已经感到了冬的寒意。我喜欢冬天,这个别人视为畏途的季节,或许将带给我好运。 
十一月初,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起兵谋反。 
他杀死了出身皇族的正妃,以表示与帝都的彻底决裂。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我提起,东帝妃是我的九姑姑,据说她非但美丽,而且聪慧无伦,是我祖父最心爱的女儿。不光如此,天帝还将她的女儿,聘为储帝妃,只是那个女孩儿比储帝整整小了十岁,所以至今未曾完婚。 
恐怕也永远不会完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猜想,甄淳既然将妻子都杀了,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与帝都有任何瓜葛。 
不过这想法在我心头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我必须考虑更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胡山所说的,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但我要如何去把握住? 
我想起那天储帝走后,胡山对我说的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天之后,储帝传召我入宫。 
我知道储帝一直很关怀帝都西城角落里的贫民,他总会在入冬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于是,我便亲自为他们送去了棉衣和食物。我相信,那些穷人会如实地把事情告诉给储帝。现在证明我猜对了。 
去天宫的路上,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地方。那真是我见过最污秽不堪的所在,我一回忆起那充满了腥臭气味的泥泞地面,便忍不住作呕。从那里回来之后的好几天里,我都觉得自己身上仍然弥漫着那种味道。 
好在这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东宫的内侍将我引到储帝的书房,他们告诉我,储帝还有要事,让我先等候片刻。 
天帝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已经交给储帝处理。尤其东乱一起,政务必定更加繁忙。 
我环视四周,打量储帝的书房。这屋子堆放了很多书,因而略显凌乱。我很好奇储帝都读些什么?但我望了望门口侍立的宫人,打消了这个不谨慎的念头。 
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书案旁边,掉落了一幅画。 
我走过去拣起它,放回案头。我本无意窥视画的内容,然而电光石火的刹那,我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饰华贵,让我确信她是皇族中人。不同于我的母亲,恍若不是凡尘中人的缥缈,这女子是沉静而智慧的。 
但真正让我震动的,是笔端流露的深情。同样的感情,我也曾在父亲为母亲画的那些画像中见到。 
她是谁呢? 
我这样想着,慢慢退回原来的座位。 
储帝终于来了。比起三个月前,他憔悴了许多,疲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然后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那绝不是嘉许。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储帝微微摇了摇头:“那里有许多孤老妇孺,无力耕种。” 
我接口:“那么,将那些青壮年迁去,再将那里整理干净,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妇孺。” 
储帝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着说:“我何尝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已经安置过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来一些,反倒是越来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我要说的话太过冒险,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没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时的决绝便又回来了。我很冷静地说:“安置只是治标,要真正解这些人的疾困,还得治本。” 
储帝问:“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当今天下,田地大半归于豪门巨族。这些富户从下界强虏凡奴耕种,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产,多生事端,亦有那无家可归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从这上面来着手。” 
储帝不说话,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能不紧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这番触动根本的话也许将为我带来灾祸。 
储帝还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终于,储帝重新正视我。他说:“你方才所说,在西城开善堂的意思不错,你写一个条陈给我吧。” 
我无声地透出一口气。 
5
次日,储帝安排我进了秘书院。 
没有正式的职位,只是让我帮忙整理奏章和文书。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将各地来的奏折分类,发给各部处理。然后在下午,将储帝批答过的奏章,或者拟定的谕旨封好,交给负责分发的司官。 
经过我手的奏报,一般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奏报都会直奏直发。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议论从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庐之间往来,周遭时不时瞟来戒备的目光。我沉默着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发一语。 
我知道还不到我说话的时候。 
朝臣们不像皇族那样在意我的出身,我谨慎的态度很快消除了他们的猜忌,一两个月后,我便不再感到异样。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这是我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虽然东面还有战乱,但毕竟离帝都很遥远。天宫里开始更换摆设,民间更是扎起彩坊,比平日热闹数倍。我坐车回府的时候,看见手拿年货、欢天喜地的人们,便会想起独居城外的母亲,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现在我时常有机会见到储帝,我知道如果我恳求他,他多半会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准许我接母亲进帝都与我团聚。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开口。 
腊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庐整理最后一批奏折。此后除了紧急军报,别的所有事务都将压到年后处理。平时端凝肃穆的直庐,难得地泛起一丝轻松。 
辅相们议完事,各自回府,书办们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个当值的,跟我一起归档封柜。 
我将那些奏折的副本分类放进柜中,然后他在上面贴上封条。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复,已经非常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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