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166章


圻,别号梅坡。张宗师手里进学,与家叔同案。考了二十年秀才,等第在忽二忽三之间。不知怎的这一次取了一等第二名,五十岁补了禀,自己看着真是个大器晚成。平素好做几句歪诗,竟看得是为其事于举世不为之日。又好在《字汇》上查几个画数多的字儿,用到他那诗上,自矜淹博。这个由他罢了。家中淡薄,靠着砚田挣饭吃,这也是秀才本等。争乃他有两宗脾气最出奇,一宗好管买卖房产,一宗好说媒。说买卖,或可分点子牙用,虽说下流,尚是有所为而为之。惟有教书的好说媒,是最不可解的。人家结亲是大事,他偏在学堂里,看成自己是撮合山。男家打听女儿,他说我曾见过,真正出众标致;女家打听学生,他说是我的徒弟,再不然就说我曾与他看过课。三言两语,就想坐会亲酒的首席。他这个毛病,再不肯改。昨年在县上打了一场官司,乡里两家结成亲戚,原是他说的媒,到如今男人有了废疾,女家想着悔亲,男家不肯,告到官上,他是媒人为证。女家诉状说他原提过一句,我家并不曾承许。县公要庚帖寸丝,男家拿不出来。男家埋怨他办事无首尾,女家骂他占骗。县公那个申斥,合城传为笑柄。这案如今还未结哩,男家静候着不瞅睬,女家却不敢另议。这耽搁人家子女是了不成的。俺两个有一点瓜葛亲戚,昨日我到他学堂,座右贴个红签儿,写着‘大冰台梅翁老表叔老先生大人尊前’,他注了次月初六巳又要赴席的记号儿。”又一个道:忆如今日,道台像是意有所注,也看不出是官事挂心,也不知是宅里私事。他上去呈诗稿时,道台眉尖已有不耐之色,漫说漫应,急切推托他。他只管缠绞不清,我替他肉麻,他不觉高低。等道台说了声传点,连别人一齐撵出来。”
道言未已,只见一个衙役上酒楼来,问:“谢相公在此没有?”众人道:“他早走了。”衙役道:“这是谢相公的书,发出来了。”衙役放在桌子上,下楼去讫。大家说:“何如呢!”
众人打发酒钱,因吃的壶瓶多了,还少三十文。众人笑道:“把谢梅坡的诗稿,做了质当何如。”酒保道:“相公就再少三百文,也只算小铺接风了,这书却不敢要。”众人说:“是放在这里,改日来龋”酒保道:“这还使的。”众人大笑,一齐下楼而去。
那嘴尖的,便诌了四句道:
行文堪覆酱瓿,做诗合盖酒瓮,
来日重游过此,摘句好助觞政。
闲言撇过。单说绍闻观风回来,细想本日道台所出题目,像为本身父子而设。点名之时,眉睫间神若偏注,意像渊涵。
却又不敢妄猜,只得仍然引兴官儿,在书房中苦读。
到了次日,喊门声甚是急迫,绍闻难以假装不曾听见。门缝里塞了一个全夹红帖儿,绍闻抽过帖儿一看,上写着羊、豕、鸡、鱼四色腥味,菘、莲、笋、菠四样时蔬,下开“年家眷弟王紫泥张绳祖同顿首拜”。门外喊着:“盒子已进家里去了,开门,开门。”绍闻难以推辞,只得把钥匙丢出墙外。张绳祖开了锁,王紫泥推开门。两个进来拉住手抖了几抖,哈哈笑道:“念老,恭喜!恭喜!”
进书房为礼,绍闻让坐。原来屋内只有两腑子,一个放脸盆杌子,三人坐下。这篑初就该站着。绍闻也叫儿子作了揖,二人夸道:“好学生,好学生。”绍闻命向门外念书,签初遵命而出——原来绍闻家中桌椅,还在典铺内伺候当商,未及回赎。这篑初咿唔典籍声音,张、王二人觉得刺耳,却又难说书不该读,只得略叙寒温,说道:“念老县试首取,这番大考,定是恭喜的。公郎也是必进的,自然父子同榜,岂不喜煞朋友们哩。”绍闻道:“案首也取过,误了大考。如今老苗了,未必还能干事。儿子乳臭未退,《戊四书》尚未讲完,那得有了想头。二公且坐,我回家催茶。”王紫泥道:“不渴不渴。”
绍闻起身而去。原来回家看二公的礼物,晌午怎的款待,又别无坐客之处,回去酌度意思。
张绳祖只得坐着。王紫泥走出院里,篑初站起来。王紫泥接过篑初的书本,指道:“这‘好名之人’一节题儿,我考过。这是盂子教人的意思,还记得同号的张类村老先生说,是人不能哄人的意思。好好的读,好好的读。”
这绍闻回家安顿款待席酌,原是怕二人拉扯再入匪常但既以礼来,也难叫他二人空过。殊不知二人来意,并不是仍蹈前辙,原来二人身上有了急症。只因王紫泥老了,告了衣衿,家无度用,把儿子挂出招牌来,上边写着“官代书王学箕”,门上垂个帘儿,房内设三四个座儿,单等着乡里婚姻田产人,写衙门遵依甘结纸,或是告的,或是诉的,或是保人的,或是自递限状的,全凭这一管软枪头子,一条代书某某戳记印板儿,流些墨水,籴米买菜。张绳祖将产业废弃已尽,年已老惫,那盘赌诱嫖的场儿,也上不去,也笼不来,每日吃什么呢?全凭讹骗卖过产业的买主,今日呈告某人买我田地当日欺瞒弓口,多丈量了我的地有三十亩;明日呈告某人买我房屋,当日是私债准折利上加利,并不曾收过他的银两,他是盘剥我的宅院;今日坐到人家客屋里,说这房子我原是契明价足卖与你家,我不骗赖,只是我家是进士,我家做过官,卖与你房子,不曾卖与你脊兽,你家是白人,许你家住房子,不许你家安兽,我要搬我的兽哩;明日把人家牛马牵到他家里,不放与人家,说我家坟里,有蛟龙碑,怎许你撒放牛畜作践,等着当官牵的你去。
这一宗说合解和是一百两,是五十两;那一宗说合陪情是十两,是八两,甚至也有三百钱、五百钱就清的。这二人此一回来,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张绳祖把乡里一个土富,讹诈哩受不得了,真正是孟获经过七纵,孔明又添上八擒,同乡颇为旁忿,受主不免情急。那谭道台上任伊始,早已有不徇情、不受贿清正严明之名遍满省城,这个土富就告了拦马头一状,告的张绳祖欺弱叠骗、王紫泥唆讼分肥。这道台状榜上批的严厉,两人早吓的终夜不寝。不料夏鼎亲口送个信儿说:“前日观风时,我亲眼见把谭绍闻请到内宅,待了席面,还与了兴相公纸笔银二十两。或者能进后堂替你说一说,松活些也是有的。”所以张王两人,趁着绍闻县考案首,父子前列的光彩,治一份水礼,只求居间缓颊,批到县衙,这县衙书吏衙役,是他们喂熟的,就不怕了。这是二人叩喜的隐情。
却说绍闻回家安顿午饭,叫双庆提茶来,斟了分送。绍闻道:“双庆你回去罢,厨下攒忙。”并叫篑初一同回去。这也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麻绳的意儿。却不料双庆出书房门,忽的跑回来道:“程爷、苏爷来了。”绍闻躬身往迎。苏霖臣手中拿了四本新书。进书房,同为了礼。篑初见两位老先生进来,又回来恭恭敬敬为了礼。让座时,却只有三个座儿,大家且站着,绍闻忙叫双庆回家,再取两条长凳来。
这张、王二人,尚未及说明深衷,好不扫兴讨闷。大凡小人见正人,有两幅面孔:当全盛时,他的气象是倔傲的,言语是放肆的,极不欲正人在座;当颓败时,他的面貌是跼蹐的,神态是龌龊的,又只欲自己起身。这张、王二人,与程、苏二位,虽说一城居住,原是街上撞见,只有一拱不交一的相与。
今日熏薰莸同一器,本来万难刻停,况且衣服褴缕,虽说绸缎,却不免纽扣错落,绽缝补缀,自顾有些减色。程、苏二公,虽说大布之衣,却新鲜整齐,看来极其稳雅。就要告辞而去。绍闻见椅凳齐备,极为挽留,以答来贶,那里肯放。张绳祖道:“念老,你出来,我对你说句话。”
绍闻出书房,王紫泥也出来。只见张绳祖向绍闻卿哝了片时,绍闻就不挽留,一直送到西蓬壶馆来。吩咐菜肉茶酒,张绳祖道:“不用你调停,我们拣着吃得饱,喝得醉,明日打只打发钱罢,管保不至太破费就是。”绍闻想着鸱鸮不敢与祥凤并栖,稂莠不得与嘉禾为伍,自己也少了东顾西盼的作难,一拱而回。
及回到书房,只见桌面上四本新书,二位老先生与儿子篑初说话。绍闻坐在杌上,篑初下移在凳。苏霖臣道:“老侄呀,你这位好学生,考案也取得极高。”程嵩淑道:“对幼学说话,千万休要夸。大成之人越夸越怕,小就之人见夸就炸。十四五岁的人,县考挂了名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不是礼部门口放了榜文。况且礼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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