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社会》第77章


熊培云:雷蒙·阿隆在《知识分子的鸦片》里曾经谈到过类似的观点。
王学泰:自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对于美好社会的追求是个永恒的问题。然而社会的利弊往往是人性中的善恶引伸出来的。只要人性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十全十美的社会也不可能出现。遥想五十年前,我们曾想一鼓作气,“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人们仿佛得了魔怔,做出许多正常人想象不出的事情。前两年,和邵燕祥先生聊天,谈到“三面红旗”我曾说,企望“有点精神”,结果变成“有点精神病”。邵先生填了一首《蝶恋花》(遍地山鸣兼谷应。旗帜争飞,锣鼓喧天竞。一变精神成物用,英明自是夸天纵。振奋三生真有幸。有点精神,有点精神病。直到浇头知水冷,瘟神何待瘟神送),颇能展现当时的现实。我与陈四益先生各和一首。黄一龙先生就此写了篇《我们都曾“有点精神病”》发表在《同舟共进》上。今天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标准社会。大家争着挤进天堂,挤进去的可能是地狱。为此我们已经付出了残酷的代价。
儒家、孔子成了当代的大众话题,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的确,我们是从孔子开始才逐渐彰显了人类的“同类意识”。然而孔子肯定了人的价值,但忽略了个体价值。儒家将天、地、人并称“三才”,但是这里只有人类,而个体往往会埋没在整体之中。什么是先进文化?首先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弘扬。我想,这个问题在欧洲早就解决了。周作人说过:西洋在十六世纪发现了人,十八世纪发现了妇女,十九世纪发现了儿童。与此相比,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还在争论该不该有人道主义的问题。有人把人道主义视为修正主义思想基础,要严加杜绝。
在思想史上,儒家还是奉献了许多好东西的。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庸。中庸是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以恰到好处为宜。犯精神病、走极端却是最简单、最容易做到的。另外孔子强调仁爱、忠恕等观念确比前代有所进步,也比只知有统治者忽视普通百姓的法家更人性化一些。皇权专制社会中作为主流思想的儒家给中国历史涂上了许多亮色。如果两千年都是法家统治,中国的历史将更黑暗。
其实,当前解决中国问题,不需要特别深奥的道理。我们常常与常识作战。几十年中我们做的一些蠢事,恰恰是追求深奥得来的。我们曾经有过“精神病”的时代,这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可以作为反面材料进入我们的病历。可以说这也是我们的精神财富,每当我们头脑发烧,通体发热时就要检查一下会不会现在不太明显了,但是隐性的“精神病”还是有的。
一场丰衣足食的反叛——反思法国“五月风暴”
1968年5月,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冲击法国。它不仅在极短时间内席卷了法国的各所大学,而且迅速扩大到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大罢工,并最终导致国会改选、总理下台。而这一切,事先似乎毫无征兆。政治观察家们认为不可能在西方国家出现的“古典意义上的革命”,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爆发了,而且这一次又是在巴黎。
一群在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起来反抗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这是人们关于“五月革命”的粗略印象。至于这场“革命”有何意义,那个五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十年来,即便是当年亲历其中的“六八分子”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针对这场“革命”的抵评与记忆,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断裂。
【“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法国,正处于战后重建的“光辉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1945~1975)”的中途。五十年代“欧洲经济共同体”削减关税,扩大市场,法国成为世界第四大出口国,进入了空前的繁荣。货币坚挺,经济年增长率保持在5%上下。国家结束了殖民战争,并且扭转了工业化和城市化落后的局面,农村人口向城市外流已接近完成。
然而,在“经济繁荣、政治安定”的表象之下,法国同样面临着一场“物质上升,信仰下降”的危机,仿佛社会在懵懵懂懂的富裕中丢失了理想。与此同时,马尔罗、加缪、萨特、福柯等人的思想,戈达尔的电影叙事等等焕发张力,一切有关人的意义的询问也为这场社会运动打下了“造反”的底色。简而言之,1945年戛然而止的灾难与现在的丰衣足食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当有关人类命运的宏大叙事渐渐让位于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时,这一代法国人对目前的庸碌生活表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关于这一点,在“五月革命”即将发生前的一个月,戴高乐甚至也在不同场合这样吐露心声:“如今再没有什么事要对付了,也再没有什么英雄业绩可创造了,我反倒觉得没劲。”
不可否认,法兰西有着举世无双的创造力。在很多方面,如科学发明,人道主义、自由、平等人权观念,法国当之无愧是人类的进步之源。不过,尽管法国历史上发生了许多革命,但是“不自由,毋宁死”并不足以概括法国人的特性。在我看来,更准确的概括当是“不创造,毋宁死”。正因为此,法国在任何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安于锦衣玉食、随大流显然不是法国人的性格。乌托邦在这片六角形的土地上永远不会褪去油彩,当有关生命与生活的意义探寻开始发酵时,一个响亮的口号立即开始流行——“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历史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大学生。这是一群出生于1944年到1950年之间,从未经历过饥饿与贫困,未体验过“战斗到一无所有”的人。然而,充沛的精力、不可一世的理想主义,以及不断穿梭于家庭、社会与学校等种种束缚之中的他们,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处于一片安定繁荣之中的六十年代,来自各阶层的孩子越来越被中学会考和上大学所吸引,加上战后法国人口快速增长,大学生人数从1958年的20万增加到1968年的50万。然而,大学教育却对生源膨胀装聋作哑,不思改革,以至于在学生眼里,大学变成了一种“只谈存在,不谈意义”的社会结构,一个“无用知识的自动发送机”和“毕业文凭制造厂”,这种填鸭式教育使他们患上了“知识不育症”。
如此危情,早在1964年哲学家保罗·里克尔在《精神》杂志上就发出瞥告:“如果国家不采取适当办法解决大学的发展问题,将会招来酿成全国性灾难的学校大爆炸。”而事实上学生们的确正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不能说眼下这个世界十足糟糕,有时它甚至是美好的,但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有面包更有玫瑰的世界,法国需要一场运动。
【社会运动与街头戏剧】
1968年5月,学潮从南泰尔蔓延到索邦,愤怒的学生占领巴黎大学,导致警察干预,继而形成一种“反抗一镇压一反抗”式的循环升级。应该承认,对于这一事件,起初政府表现得有些过于自信,以至于人们讥讽它在风暴来临时更像是一个“聋哑政权”。它墨守成规,支支吾吾,既想平息事态又不想向“街头压力”让步,甚至异想天开通过抓捕几个捣乱分子实现对学生的分而治之。直到5月中旬,运动演变为一场全国性的危机,总罢工扩大到所有部门,到5月24日,法国已经陷入瘫痪状态。戴高乐的讲话变成了国民的耳旁风,这下轮到反抗者装聋作哑了,一切理性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运动的节庆声中。
的确,似乎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年轻人沉浸在“同仇敌忾”织起的团结、友爱中,在幻象之网里一起冲锋陷阵。面对牛气冲天的街头运动,许多起先彷徨的人也加入其中。就像那些经不起同伴热情忽悠的中国人,会在沪指六千多点时慨而且慷地杀进股市。1968年5月,许多法国年轻人相信,如果不去大街上走走,不去拉丁区的巷道里撬起几块铺路石,人生可能会因此黯淡无光——法国人不怕错过赚钱的机会,怕的是错过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
“同学们,向前跑吧,旧世界就会被抛在脑后。”至于跑到哪儿去呢,人们并不清楚。四通八达的大街,被街垒分割成一个个舞台,也像是一架架巨大的跑步机。显然,在这里真正上演的更像是一场场革命的戏剧,它让每个人有机会相信自己会走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如果说过去是平庸的一群,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堪称“伟大”“顶天立地”。雅克·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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