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我从路边拔了一把野草,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杜大爷的秃头上汪着
一层汗水,便把头上的草圈摘下来扔给他。杜大爷接了草圈戴在头上,说:“你这
孩子,越来越懂事,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杜大爷一句好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说:“大爷,您活像个老八路!”杜大爷叹息道:“人哪,可惜没有前后眼,要
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八路。”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当八路呢?”他说: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候,谁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气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
好,武器更不好,就那么几条破大枪,枪栓都锈了,子弹也少,每人只有两粒火,
打仗全靠手榴弹,手榴弹也是土造的,十颗里铁定有五颗是臭的。国军可就不一样
了,一色的绿哗叽军装,美式汤姆枪,红头绿屁股子弹开着打,那枪,打到连发上,
哇哇地叱脆生生地,听着都养耳朵。手榴弹一色是小甜瓜形状,花瓣的,炸起来惊
天动地,还有那些十轮大卡车才能拖动的榴弹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里,落地就炸
成一个湾,湾里的水瓦蓝,一眼望不到底。爷们儿,那时候不比现在,现在都打破
头地抢着当兵,那时谁也不愿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就是当兵,爷们
儿,我也不去当八路,要当我也去当国军了。当国军神气,国军吃得好,穿得好,
还能关到银两。八路,不是正头香主,爷们儿,说起来好像在撒谎,一直到了1947
年咱们这块地方还不知道八路的头是谁,后来才听说八路的头是朱毛,后来又说朱
毛是两个人,还是两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时谁都知道蒋介石,蒋委员
长……”
我说:“那你说说国军为什么被八路打败了?”
杜大爷说:“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国军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没有架
子,大官小官都没架子,国军的人架子大,国军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
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东厢房里住过国军一个少尉,连洗脚水都要勤务兵给端
到炕前,但八路的团长还给俺家扫过院子。还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粘糊,我看他
们不是不想,是不敢;国军的人就不一样了,见了漂亮娘们儿,当官的带头上。就
这几条,国军非败不可。”
我说:“你既然看出国军必败,为什么还不去当八路?”
“那会儿谁能看出来?那会儿我要看出来肯定当了八路。”他说:“我要是当
了八路,熬到现在,最次不济也是公社书记,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着冒烟的。
不过也很可能早就给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注定,这辈子该吃哪碗饭,老天爷早
就给我安排好了,胡思乱想是没有用处的。人不能跟天对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
不足,比下有余嘛!”
我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着,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我们说累
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们昏昏欲睡。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幅很有情调的画面:
一轮艳阳当头照,沙石路在阳光下变成了金黄色,一个头戴草圈、斜背书包的老头
子,迎着阳光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肩膀上背着牛缰绳,神着黑色的脖子,一步一
探头地往前走着,像我后来看到过的在江上拉纤的船夫。在他的身后,是被缰绳拉
得仰起来的牛脸。牛脸上有泪水还有苍蝇。再往后是弓起来的牛背,夹起的牛尾。
牛蛋皮太难看,就不要画了。重点应该画画我。我很丑,我很丑却缺乏自知之明,
喜欢扮鬼脸,做怪相,连我的姐姐都曾经质问我的母亲:娘,你说他怎么这样丑?
简直是气死画匠,难描难画。母亲对姐姐的质问当然不高兴。母亲说狗养的狗亲,
猫养的猫亲,你们不亲他,所以就觉得他丑。当然母亲生了气时也骂我丑。我趴到
井台边上看自己的模样,确实有些问题。譬如说我嘴里生着一颗虎牙,姐姐说我锯
齿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铁挫,硬是一点点地将那颗牙挫平了。挫牙时整个
牙床都是酸的,好像连脑子都给震荡了,但是为了美,我把那样长的一颗虎牙给挫
平了。我把这事说给村里人听时,他们都不相信,以为我又在胡说。我留着那种头
顶只有一撮毛的娃娃头,脸上是一片片铜钱大的白癣,那时候男孩子脸上爱长这种
白癣,据说用酸杏擦能擦好,我们就去偷酸杏来探,也没见谁擦好过。我斜背着一
个蓝布包袱,穿一条大裤头子,脚上拖拉着一双大鞋,手里摇着一柄破芭蕉扇,有
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牛的蛋皮。我们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们
很有特色。如果愿意,其实还可以画画路两边的树。路两边的树多半是杨树,杨树
里夹杂着一些槐树。杨树上生了那种名叫“吊死鬼”的虫,它们扯着一根游丝在风
里荡来荡去。路两边的麦子正在开花,似乎有那么点甜甜的香气。这幅图画固然很
好,但我的肉体却很痛苦。我头痛,眼前有点发黑,口里是又干又苦,脚也很痛。
但我的这点痛苦跟牛比起来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还高,比地还厚。它的
头不痛是不可能的。我们多少还睡了一点觉,可它却一点觉都不能睡。现在我想起
来,其实不让间过的牛趴下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一条没闯过蛋子的牛,让它四天
四夜捞不到趴下,也是一桩酷刑,何况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后,又伤口发炎。它
的腿已经肿了,它血管于里的血也坏了,它那个像水罐一样的蛋皮里肯定积了一包
脓血。与牛相比,我受的这点小罪的确是轻如鸿毛了。杜大爷难道就好受了吗?他
也不好受。他是68岁的人了,那时候68岁的人就是高龄了,也就是说,杜大爷的大
部分身体已经被黄土埋起来了。他嘴里的牙几乎全掉光了,只剩下两个特大的门牙,
这两个长门牙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气象,因为这两个门牙使他像一匹野兔,
野兔无论多么老,总是活泼好动的,一活泼好动,就显得年轻。接下来发生了一件
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带长柄的刀子。因为我曾经在生产队的苗圃里干过活,所以
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树使用的刀子。这种刀子很锋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
阉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处。我捡起这把刀子后,就忘了头痛和脚痛,鬼使神差
般地就想把双脊那肿胀的蛋皮给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边全是脓血。我听
到双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知道这事不能让杜大爷知道,
让他知道了我的计划肯定不能实现。借着一个小上坡,我捏紧刀子,心不软,手不
颤,瞄了个准,一闭眼,对着那东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动作很快,但还是
溅了一手。
杜大爷惊喜无比,说:“罗汉,你他妈的真是个天才!你这一刀,牛轻松了,
我也轻松了。你要早来这么一刀,双脊没准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
了……太好了……我见了老董同志一定让他把你留下当学徒,我的眼光是没有错的,
我看准了的人没有错的……”
杜大爷折了一根树枝,转到牛后,将树枝戳到牛的蛋皮里搅着。牛似乎很痛苦,
想抬起后腿蹬人。但它仅有蹬人的意念,没有蹬人的力气了。它的后腿抬了抬就放
下了。它只能用浑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爷真诚地说:“牛啊牛,你忍着点
吧,这是为了你好……”蛋囊里的脏物哗哗地往外流,先是白的、黄的,最后流出
了红的。杜大爷扔掉树枝,说:“好了,这一下保证好了!”
我们拉着它继续赶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爷从槐树上扯下了一根树枝,
树枝上带着一些嫩叶,递到它的嘴边,它竟然用嘴唇触了触,有点想吃的意思。尽
管它没吃,但还是让我们感到很兴奋。杜大爷说:“好了,认草就好了,到了公社,
打上一针,不出三天,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牛了。”
太阳发红时,我们已经望到了公社大院里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我兴奋地说:
“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爷说:“望山跑死马,望树跑死牛,起码还有五里路。不过,这比我原来
想的快多了,该说什么说什么,多亏了你小子那一刀,不过,如果没有我那一根树
枝也不行。”
我们越往前走,太阳越发红。路边那个棉花加工厂里的工人已经下班,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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