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莫言》第14章


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人只要感到骨头缝里发冷就隔着阴曹地府不远了。我刚
想把奶奶说过的话向杜大爷转述,杜大爷已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我尾随着杜大爷,绕着死牛转了一圈,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
它死时无声无息,我和杜大爷都没听到它发出过什么动静。它可以说是默默地离开
了人世。它侧着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着,就是卧着,采取这样大大咧咧
的姿势,大概只有死时。它就这样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体显得比它活着
时大了许多。从它躺在地上的样子看,它完全是一头大牛了,而且它还不算瘦。
杜大爷说:“罗汉,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家向你麻叔报信去吧。”
我说:“我不愿去。”
杜大爷说:“你年轻,腿快,你不去,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去吗?”
我说:“您说得对,我去。”
我把那个包饼子的蓝包袱捆在腰里,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刚跑到棉花加工厂大门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骑着一辆自行车,身体板得像
纸壳人一样。他骑车的技术很不熟练,我隔着老远就认出了他,一认出他我就大声
喊叫,一听到我喊叫他就开始计划下车,但一直等车子越过了我十几米他才下来,
而且是很不光彩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后从车下钻出来的。我跑过去,沉痛地说:
“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正用双腿夹着车前轮,校正车把。我认出了这辆
车子是村里那位著名的大龄男青年郭好胜的车子,因为他的车子上缠满了花花绿绿
的塑料纸。郭好胜爱护车子像爱护眼睛一样,能把他的车子借来真是比天还要大的
面子。郭好胜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车压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说:
“麻叔……”麻叔说:“罗汉,你要是敢对郭好胜说我把他的车子压倒过,我就打
烂你的嘴。”我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兴奋地说:“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双脊死了……”麻叔激动地搓着手说:“真死了?我估计着也该
死了,我来就是为了这……走,看看去,我用车子驮着你。”麻叔左脚踩着脚踏子,
右脚蹬地,一下一下地,费了很大的劲将车子加了速,然后,很火暴地蹦上去,他
的全身都用着力气,才将自行车稳住,他在车上喊着我:“罗汉,快跑,蹦上来!”
我追上自行车,手抓住后货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体顿时在车上歪起来,
他嘴里大叫着:“不好不好……”然后就把自行车骑到沟里去了。麻叔的脑袋撞在
一块烂砖上碰出了一个渗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挤到货架子上,痛得差点截了气。麻
叔爬起来,不顾他自己当然更不顾我,急忙将郭好胜的车子拖起来,扛到路上,认
真地查看。车把上、车座上都沾了泥,他脱下小褂子将泥擦了。然后他就支起车子,
蹲下,用手摇脚踏子,脚踏子碰歪了,摇不动了。麻叔满面忧愁地说:“坏了,这
一下坏了醋了……”我说:“麻叔咱们队的牛死了……”麻叔恼怒地说:“死了正
好吃牛肉,你咕哝什么?生产队里的牛要全死了,我们的日子倒他妈的好过了!”
我知道我的话不合时宜,但麻叔对牛的冷漠态度让我大吃了一惊。早知道生产队的
当家人对队里的牛是这个态度,我们何必没日没夜地遛它们?我们何必吃这么大的
苦把它牵到公社?我们更不必因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双脊的死还是让我心
中难过,这一方面说明我的善良,另一方面说明我对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让我在他对面将车子扶住,然后他双手抓住脚踏子,双脚蹬住
大梁,下死劲往外拽。拽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摇动脚踏子,后
轮转起来了,收效很大。他高兴地说:“基本上拽出来了!再拽拽!”于是他让我
扶住车子,他继续往外拽。又拽了一会儿,他累了,喘着气说:“他妈的,倒霉,
早晨出门就碰到一只野兔子,知道今日没有什么好运气!”我说:“您是干部,还
讲迷信?”他说:“我算哪家子干部?”他瞪我一眼,推着车往前走,哗了几口唾
沫,回头对我说,“你要敢对郭好胜说,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证不说,”我问,
“麻叔,牛怎么办?”他微微一笑,道:“怎么办?好办,拉回去,剥皮,分肉!”
临近兽匠站时,他又叮嘱我:“你给我紧闭住嘴,无论谁问你什么,你都不要
说话!”
“要我装哑巴吗?”
麻叔:“对了,就要你装哑巴!”

麻叔一到兽医站门口,支起车子,满脸红锈,好似生铁,围着牛转了一圈,然
后声色俱厉地说:“好啊!老杜,让你们给牛来治病,你们倒好,把它给治死了!”
杜大爷哭丧着脸说:“队长,自从这牛阉了,我和罗汉受的就不是人罪,它要
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说:“我们四天四夜没睡觉了。
麻叔说:“你给我闭嘴!你再敢插嘴看我敢不敢用大耳刮子扇你!”
麻叔问杜大爷:“兽医站的人怎么个说法?”
杜大爷道:“直到现在还没看到兽医站一个人影子呢!”
“你们是死人吗?”麻叔道:“为什么不喊他们?”
杜大爷说:“我们把大铁门都快破烂了!你要不信问罗汉。”
我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话从嘴里冒出来。
麻叔卷好一支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烟纸,华出舌头上的烟末,顺便骂了一句:
“狗日的!”
杜大爷说:“队长,要杀要砍随你,但是你不能骂我,我转眼就是奔70岁的人
了。”
麻叔道:“我骂你了吗?真是的,我骂牛!”
杜大爷说:“你骂牛可以,但你不能骂我。”
麻叔看看杜大爷,将手里那根卷好的烟扔过去。
杜大爷慌忙接住,自己掏出火机点燃。他蹲下抽烟,身体缩得好像一只受了惊
吓的刺猬。
这时广播停了,雾基本散尽,太阳也升起来了。太阳一出头,我们眼前顿时明
亮了。公社驻地的繁华景象展现在我们面前。兽医站对面,隔着一条石条铺成的街
道就是公社革委的大院子。大门口的两个砖垛子上,挂着两个长条的大牌子,都是
白底红字,一个是革命委员会的,一个是公社党委的。迎着大门是一堵长方形的墙,
墙上画着一轮红日,一片绿浪,还有一艘白色的大船,船头翘得很高。红日的旁边,
写着一行歪三扭四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公杜大门左边,是供销社,右边是饭
店。饭店右边是粮管所;供销社左边是邮局。我们背后是兽医站;兽医站左边是屠
宰组;兽医站右边是武装部。全公社的党政机关、商业部门都在这一团团,我们的
牛几乎就躺在公社的正中心。我感到那些机关的大门口一个个都阴森森的,好像要
把我们吞了,这种感觉很强烈,但麻叔已经不许我说话,我只能把我的感觉藏在自
己心里。
石条街上的人很快就多起来。机关食堂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很快就有香气放出
来。这些气味中最强烈的、最迷人的就是炸油条的香气。我仿佛看到了金黄的油条
在油锅里翻滚的情景。我随即想起,杜大爷的大闺女女婿不是在公社食堂里当大师
傅吗?如果杜大爷进去找他,肯定可以吃他个肚子圆。杜大爷可能因为死牛的事把
这门亲戚给忘了。他还有个四日女女婿在屠宰组里杀猪,杜大爷要进去找他,肯定
也能吃个肚儿圆。杜大爷把这门亲戚也给忘了。更重要的是,杜大爷的女婿们很可
能把我和麻叔也请进去,让我们跟着他们的老丈人沾光吃个肚儿圆。我看着杜大爷,
用焦急的眼神提醒他。但杜大爷的眼睛眯着,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话就在我嘴边,
随时都可能破唇而出。这时麻叔说话了:“老杜,你没去看看你那两个贵婿?”
杜大爷说:“看什么?他们都是公家人,去了影响他们的工作。”
麻叔道:“皇帝老子还有两门穷亲戚呢!去看看吧,正是开饭的时候。”
杜大爷说:“饿死不吃讨来的饭。”
麻叔道:“老杜,我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你不就是怕我跟罗汉沾了你的光吗?
我们不去,我们不会去的!”
杜大爷咧着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说:“队长,您这是欺负老实人!”
“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了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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