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第102章


因为白天摄取过多水分,膀胱很胀。感到强烈的尿意。
深町缓慢地拉开拉链,从睡袋里爬出来。
在狭窄的帐篷内穿上羽绒外套,拿出放在睡袋里的登山靴穿上它。
走到外面。
出去的那一瞬间,深町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冲击。
总觉得被寒冷和风景甩了一巴掌。
深町身在一片星海之中。
星星的数量远比至今的任何时候来得多。
原来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吗?
能够看清每一颗星星的颜色。每一颗都不一样。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得精光,抛进了宇宙空间。
二十万光年?
这是和某星云之间的距离吗?
百亿光年?
一百八十亿光年?
是宇宙的半径呢?还是直径呢?
总觉得那些距离,如今全摊在眼前。
虽然看不见峰顶,但是圣母峰的西南壁耸立其下。
这世上地势最高地区的雪的岩棱,像在宇宙底部镶上圆边似地排列。
普摩力山。
努布峰。
洛子峰。
以及,圣母峰——珠穆朗玛峰。
无数的无名峰。
自己一个人活在其中。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呼吸。
哎——
比不上。
这个巨大的空间。
令人喘不过气的距离感。
人类和自己不管在其中怎么挣扎,也不上它们。
深町如此心想。
并非绝望感。
总觉得是更根本的、身体深处的认知。
人的力量在这之中,能够做到怎样的事呢?
人不管做什么,大概都不能撼动它们分毫。
深町轻轻打了个哆嗦。
仿佛宇宙和寒气一起渗入了自己体内。
然而。
噢——
有羽生在。
深町如此心想。
有羽生在。
有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
羽生丈二还活着吧。
毕竟,自己还活着。
如果自己还活着,羽生就还活着。
羽生铁定捱过了这三天吧。
以多带去的四天份粮食勉强维生,在那座接近天际的岩棱的某处,羽生大概咬着结冻的雪,仍在奋斗吧。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倾全力战斗的对象,如今,就在自己眼前。
那个羽生丈二以如此巨大的山峰为对手吗?
深町心想,羽生知道自己以多么巨大的山峰为对手吗?
他大概不知道吧。
还是他知道呢?
不,不管他知不知道,那都不重要。
深町知道:当身体差点因为这个令人喘不过气的距离和寒气而整个冻僵时,在自己体内有像炭火般燃烧的事物。
那就是羽生。
有那个男人在。
那个男人还活着,如今也在靠近星星的天边一角,挑战着独自一人的战斗。
深町知道:当自己在冰壁上动弹不得时,羽生触碰自己的肌肉温度。
当时感受到的温度,如今,在自己体内燃烧着。
眼泪掉了下来。
如今,羽生在这一瞬间,待在比任何活着的人类更高的地方。他待在最孤独的地方。
他大概在那里牙齿打颤吧。
深町心想:就像画家或艺术家想以他们的手触碰天际一样,就像物理学者或诗人想以他们的天分触碰天际一样,羽生也试图以他的身体触碰天际。
尽管如此——
我能回去吗?
深町瞪着圣母峰的西南壁,心想。
我能回去吗?
深町,眼看着那个男人的战斗,你能回去吗?
他心想,不能。
我不能回去。
因为羽生丈二还活着。
因为他活着,试图抵达那座峰顶。
明明粮食还剩下一天半的份,能这样回去吗?
我不回去。
他心想,我不回去!
我要竭尽所能地跟着羽生丈二。
怎么做?
有一个方法。
明天一大早收起帐篷下山。
不是到冰瀑。
而是经由西谷,下山前往圣母峰的南棱这一边。
下山到哪里?
到能够看见圣母峰顶的地方。
在那里搭帐篷,把相机对着圣母峰顶。
有五百毫米的折反镜头。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有机会用它把羽生的身影捕捉进取景器。就直线距离计算,大概多远呢?
有两公里以上。
二.五公里吗?
三公里吗?
如果运气好,并非不能把羽生的身影捕捉进取景器的距离。
幸好天气良好。
下山之后,和基地营之间的距离变近。
如果天气好,就能缩减粮食用量,在那里撑上一天半,直到最后一刻。
放手去做!
呼吸变得粗重、快速。
并不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
9
十二月十八日——
晴天。
天空晴朗得令人讨厌。
蓝天。
然而,并非纯粹的蓝。
对面隐约看得见宇宙的黑。蓝得发黑。
圣母峰的黑色岩峰刺进那片天空中。
深町在岩石上,一直瞪着那座岩峰。
羽生尚未现身。
深町身在靠近圣母峰南棱的岩石上。
坐在那块岩石上,抬头看圣母峰的岩棱。
那一天,深町在早上五点出发。
一面下山,以Z字形攀登法往南棱方向移动时,看到这块岩石,爬到它上面。
从雪中突出、高八公尺到二十公尺的岩石。宽约莫五十公尺。大小比军舰岩小上两圈。
海拔大概和冰峡差不多。那么一来,高度大约是六千七百公尺左右。
把登山背包放在岩石底下的雪上,拿着相机爬上这块岩石时,已经七点了。
把装上五百毫米折反式望远镜头的相机,安装在脚折叠起来的小型轻量三脚架上,把它架设在岩石上。
将峰顶纳入取景器中,配合焦距固定三脚架。
从黄带以上的圣母峰顶岩壁的威容,塞满了整个取景器。
假如羽生现身,镜头拥有勉强能够确认其位置的放大率和解析力。
九点——
自从站在岩石上之后,已经过了两小时。
峰顶没有扬起雪烟。
是绝佳的状态。
问题顶多是持续下的雪冻结到什么程度。这一天,羽生不可能不行动。
假如他活着。
或者,如果他能动。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在五点,或者六点动身。
既然如此,他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应该已经攀越岩带,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即使早已抵达南峰的山坳也不足为奇。
深町几乎每隔五分钟会看取景器一次,但没有发现羽生的身影。
假如按照预定行程攀越岩带,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的地点扎营的话,照理说现在已经来到棱线了。
之所以没发现羽生,是因为他没有行动吗?
没有行动,是因为行程落后吗?
意外吗?
如果是意外,是何种意外呢?
如果遇上意外,还能动的话,应该会下山。现在正从岩带的左沟岩内下山吗?若是如此,一切就合理了。
然而,如果能够下山,依照羽生的个性,想当然尔会企图往上爬吧。
问题是至今因强风而躲在帐篷里的期间,他在哪里扎营呢?
左岩沟内要担心雪崩和落石,也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报告过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如果到了上层,适合扎营的地方也不是没有。
然而,是否有地方能够抵御那种强风呢?
没有。
不可能有。
然而,深町没有实际去过那里。
说不定羽生知道,在岩带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思绪千回百转。
虽然说是岩壁,那里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巨岩和岩石。如果羽生身处在那种岩石的后面,就算已经展开行动,也可能看不见身影。
但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见身影,这种状况有可能发生吗?
意外?
即使不愿去想,也会往那方向想。
深町感到强烈的焦躁不安,频频看取景器。
于是——
十点三十六分。
“有了?”
深町高声叫道。
在取景器中,发现了羽生的身影。
他并没有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也没有为了前往南峰岩沟而正在冰壁上移动。
一个像小型垃圾一样的小红点。
在动。
正在往上移动。
红点在黄带的更上方,朝上方动着。
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
羽生的身影在那里。
“怎么可能?”
深町出声低喃道。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可以做这种事。
羽生正在圣母峰西南壁中最危险的地带,静静地往上移动。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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