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帘落》第46章


对她恭敬有加,几个年少的小童争先恐后地来服侍她。
孰料好景不长,一场风寒,夺去了她明媚柔亮的声带。于是,一夜之间,她一败涂地。
她曾怨,怨世间不公、命运不公,直至,她遇见他。
虽然,那时的情形远不如戏文里的光彩美妙。
他清雅淡泊地坐在那里,活脱脱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而她,则是蹲在地上捡一个脏馒头的贫困潦倒的脏丫头。
但他却问她,愿不愿跟他走。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感激上苍,忽然庆幸她倒了嗓、离开了戏园子,沦落到去领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穷人才会领的粥汤。。。
她忽然觉得,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无论他爱不爱他,无论他。。。把她当做了谁,但她与他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确是她这一辈子,即便在戏园里的那段春风得意也比不上的快乐时光。
她的亲娘曾跟她说过,如果一个女子,能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便已是幸福。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算是幸福过了?
小萍扶她走出夏府的时候,她整个人木木的,目光呆滞,小萍交代了车夫几句,回头对她说:
“薇儿姐,你的衣裳都已命人送过去了,细软都放在车里你自己拿好,还有这个,是老太君给你的。”说着递给她一封银子,上面的数目足够她一生吃穿不愁,但她没接也没看,小萍见状,低头将银票塞进她兜里,搀她上了马车,卷下车帘。
风起,车帘翻飞,她抬眸,最后一瞥,是那朱红漆的大门上,巍峨庄重的‘夏’字,以及檐角垂落的一叶柳花。
车夫往城郊的方向驶去,直至一处杏花胡同,那胡同连着一排平房,平房后,是一片庄稼地。
阿牛和牛嫂等在门口。她下车的时候,牛嫂热忱地拉了她的手,连称三声‘贵星’,神情态度与当时判若两人。阿牛跟车夫言语了几句,提了她的包袱,站在一旁,看着她一脸讪讪地,很是拘谨,但眼底的真挚关切却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牛嫂一路唧唧喳喳个不停,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跟着他们来到一间厢房,里面收拾得很干净,物什一应俱全,角落里有一个很大的衣橱,像是新做的,还泛着油漆香。
“这柜子昨儿夜里才做好。”阿牛憨笑:“你的衣服我都给你一件件挂起来了。”
她点点头,也不说什么,爬上床,蒙住头脸。
牛嫂见状,便拉了阿牛往外走:“看她累的,让她先休息一晚,有啥事明儿再说吧。”
日落月升,月夜无华。
那澄澈悠扬的笛声,犹如远在山巅云海,飘飘渺渺,雾水朦胧。她分明看见一张清秀脸庞,眉如修竹,鼻似峰峦,整洁纤长的指节握着一管晶莹碧翠,嘴角隐约悬一抹淡淡笑意。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云髻少女,乌发垂腰,面如凝脂,一条雪狐披肩搭在身上,模样娇俏玲珑。
少女倚着他的轮椅而坐,春葱一般的玉手把玩肩头碎发,玉臂支颚,趴在他膝上,抬头朝他微笑:“帘卷帘落,梨花弄,月沉闲。春去春来,柳叶新,风流倦。”
“倦风流,风流倦。”他说,眼神锁住少女,专注而绵长:“任凭弱水三千。”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即便是在与他最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温柔。。。
他要的,不过只是她的身体,一具能满足他念想的,神似那少女的躯壳。
而她,竟然像傻瓜一样笃定,他是爱她的,可惜,但凡美好的不像是真的,大都不是真的。
三天.她等了三天,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
牛嫂并不真关心她,只是循例每日过来一问,然后该干嘛干嘛,倒是阿牛,着急得很,请来了郎中,但她不肯吃饭吃药,始终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骨瘦如柴。
直到第四天夜里,她再度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的瞬间泪如泉涌,她忽然觉得,那所谓的幸福,是一件多么可笑而讽刺的事。
离开夏家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哭。
她轻轻下地,没有惊动卧在床边的阿牛,一个人走了出去。
外面黑漆漆得,只有一口井就着泛着水光。
那天夏上轩与凤渊比酒,被送回府之际,已是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晌午才醒转,听闻薇儿走了,当时就皱一皱眉,也没觉得怎样,因老太君说了一句‘是她自愿走的’。
直到第四天,阿牛抱着薇儿的尸体来到夏家,放在他面前,说:“她一直在等你,你没来,她就。。。”
阿牛红了眼圈,这个老实人并不笨,他看出薇儿的神魂早已不在,但他真心喜欢薇儿,只要她愿意让他照顾,他就照顾她一辈子,哪怕,她心里装的永远是别人。
但没想到的是,她外表柔弱,内心如此刚烈,竟然最终选择一条不归路。
“她想回来,我便把她送回来了,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阿牛摸一把眼泪,转身离去的时候,对他说:“夏公子,她是为你而死的。”
夏上轩浑身一震,如梦初醒,移目看向躺在地上,发丝犹自滴水的薇儿,原本总是略带羞涩的巴掌大的脸蛋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左拳紧握,犹自攥着一支形状奇怪的金钗。
那支金钗,是他在某个半醉半醒的夜里,用一条金子打磨的,纯属即兴作乐,弄得弯弯曲曲像条蛇,一点谈不上好看,他随手一扔,不料却被她如获至宝地收藏了起来。
往后的很多年里,每当他回忆起薇儿,只觉得尘封往事就像临帖洒水,墨迹化成一朵朵乌云,原意难辨。此话听来无情,但事实上,他与薇儿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喝了酒,要不就是漆黑夜里,他听她弹琴、与她对弈,心中想的大都是一些琐事:宫里的事,皇上的事,太后的事。
从小到大,他习惯独来独往,除了四个侍童,还有一个打幼时便认识的风流王爷凤渊,他极少与旁人亲近,那所谓的宋夏婚约,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某一日与凤渊喝酒聊天,凤渊取笑他:
“谁人盲婚都不奇怪,你夏上轩盲婚我就奇怪,试问你向来锱铢必较、精细审慎的一个人,怎得面对婚姻大事倒粗犷豪迈起来,连新娘子长什么样都不清不楚的就要洞房花烛,万一她一脸麻豆,你预备是亲、还是不亲?”
宋云初是否一脸麻豆,夏上轩倒没深思,只是凤渊那么一提,他忽然心血来潮决定亲眼看她一看。
虽然那个时候,宋云初只得八岁,婚期遥遥,但夏上轩心底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她究竟能不能接受他。
他生来残缺,他的腿,是他一生的痛。肉体上的痛、精神上的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纵然名冠京城又如何,纵然惊采绝艳又如何,他始终是一个瘸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据说京城有不少闺秀对他感兴趣,逢年过节夏府也总能收到大叠花笺,他一封没拆,全丢给年叔处理。
她们看上他,不外乎是因为他的身份、背景,以及太后和皇上待他不同一般的宠爱,她们从未见过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古怪样子,她们更难以想像,每到冬季,他的脚是如何的肿如馒头,滚脓水、散发腥臭。
这世上,当真有一个女孩子,在见过藏匿于光环下,不堪、丑陋、甚至恶心的另一面的他之后,还会愿意与他携手共行吗?
比起他对宋云初的一无所知,宋云初对他的茫然不解,似乎更加令人好奇。
是以,他几乎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来到南乡郡,他想过,倘若宋云初真的被他吓跑了,他就主动解除宋夏婚约,哪怕老太君拿家法招呼他也不管。
人之一生恰如白驹过隙,因指腹为婚结怨偶而痛苦半辈子,未免太不值得。
然而宋云初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竟扑过来,抱住他流脓的腿,生生挨他一拳,只为不让他捶打那只废脚。
“你要打,就打我吧!”即便多年以后,他仍清晰记得当时那个美丽天真的小女孩的脸上,明明快要痛晕过去却硬撑倔强的表情,还有当他叫她起来,她拒绝他的那柔婉如水又坚若磐石的声音:“我不!除非你答应,再也不打自己了!”
彼时彼刻,他也不敢置信他夏上轩居然会得向人解释:“我不是要打自己。。。我脚里长了脓疮,必须把流脓都逼出来,不然的话,脚会烂掉的。”
她眨巴眼睛,噙着泪花,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生怕看见她眼中的同情,不由别过头去。
他这辈子,最恨旁人所谓的同情和怜悯,因为那会揭穿他的张狂自负,挖出埋葬在他心底深处的、一份与生俱来的自卑。
可惜,偏偏在她面前,他竟是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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