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新注聊斋志异》第296章


樊一日自诣仲鸿。初不见,迫而后见之。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
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高惊问:“何时寄宿?”樊具以告。
高服谢曰:“我固不知。彼爱之,我独何仇乎?”樊既去,高呼子而骂。生但俯首,不少出气。言间,樊已送女至。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之盟'17'。 ”樊劝之,不听。遂别院居之,遣一婢给役焉。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问。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殴者'18'。 翁媪方怪问,女己横梃追人'19',竟即翁侧捉而■之。翁姑涕噪,略不顾瞻,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嚣,故析尔'20';尔固乐此,又焉逃乎?”生被逐,徒倚无所归'21'。 母恐其折挫行死,令独居而给之食。又召樊来,使教其女。樊人室,开谕万端'22',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绝。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死。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高悉置不知。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久之,女微闻之,诣斋■骂。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自此,日伺生隙。李媪自斋中出'23',适相遇,急呼之;媪神色变异,女愈疑,谓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隐秘,撮毛尽矣'24'!”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构档李云娘过此两度耳'25'。 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
'26',爱其双翘'27',嘱奴招致之。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28',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诚,姑从宽恕。媪欲去,又强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媪如其言。女即遽人。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语。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觐仙客,介介独恋是耳'29'。“女终不语。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也?“
躬自促火一照'30',则江城也。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乒在颈。
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陛中人,仰狱吏之尊也'31'。 女有两姊,俱适诸生。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二姊适葛氏,为人狡黠善辨,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32'。 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33'。 以故二人最善。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饮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生笑曰:“天下事顾多下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惭,不能对。婢闻,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见其凶,■屣欲走'34'。 杖起,已中腰膂'35';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误中颅,血流如■'36'。 二姊去,生蹒跚而归'37'。 妻惊问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
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女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裤而痛楚焉。齿落唇缺,遗失溲便。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诉于高,生趋出。极意温恤。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两人何嫌焉。”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觅杖。葛大窘,夺门窜去。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同窗王子雅过之,宛转留饮。饮间,以闺阁相谑,颇涉狎亵。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38'。 未几,吐利不可堪'39',奄存气息。
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始悟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则绿豆汤已储待矣。饮之乃止。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王有酤肆'40',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41'。 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众大悦。惟生离座'42',兴辞。群曳之日,“阃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因相矢缄口。生乃复坐。少间,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丁冬,云鬟掠削'43'。 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出词吐气,备极风雅,举座若狂。而芳兰犹属意生,屡以色授'44'。 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
字。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胭脂虎'45',亦并忘之。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众窃议其高雅。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语。”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生从至家,伏受鞭扑。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46'。 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讣处竟合为一云。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种种。
母以忆子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47',归而痛哭欲死。夜梦一叟告之
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48'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虔诵两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闻门外钲鼓'49',辄握发出'50',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51',观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鸣。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52',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逾时,僧敷衍将毕'53',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令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已,吸水■射女面'54',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女人室痴坐,喀然若丧'55',终日不食,扫榻遽寝,中夜,忽唤生醒。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女却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56'。 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们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位,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今回忆囊昔所为,都如隔世。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妇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57',是诚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58'。 ”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昧爽即起,折衣敛器,婢携麓'59',躬■被'60',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骇问,告以意。母尚迟回有难色,女已偕婢入。母从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几何遽如此?”生为细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
喜,唤厮仆为除旧舍。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见人,则■如新妇。或戏述住事,则红涨于颊。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生是岁乡捷'61'。 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生以不受茶毒,愿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
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奔。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62'。 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63',其毒尤惨。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64',何不将盂中水洒大千世界也'6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临江:临江府,治所在今江西清江县。
'2' 少拂:稍微违拗其意。拂,拂逆,违拗。
'3' 童蒙:智力未开的儿童。
'4' 同甲:同年。
'5' 两小无猜:男女孩童之间友谊纯真,无所避嫌和猜疑。李白《长于行》:“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6]鬟: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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